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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声线清晰而坚定,“我的兄长在关外战死,我的父亲和大嫂因此病逝,我却要嫁给皇帝……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记得这些深仇大恨。”

    顾飞有三年多未见到她了,那时候匆匆见过一面,印象中是个极漂亮又带着几丝天真的少女,可现如今看,她的容颜依旧,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历经过世事的从容与沧桑。

    他心中一动,低声道:“是。”

    “我记得父亲说过,顾大哥当年是因为家中母亲病重,却无力医治,才做了马贼。其情可悯,其因可叹——是以,他想尽方法救了你们。后来萧将军又找到你,顾大哥和弟兄们答应他的嘱托,不惜劫持我入京的车队,伤亡极重。这些维桑皆记在心中。”

    顾飞听她提起劫持送亲车队一事,心知有异,只是当年他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全然是出于对萧让的信任,方才答应下来。

    此刻便忍不住问道:“郡主,当年一事,我始终不明白原因。”

    维桑惨然一笑,并不避讳,直言将原委说了。

    她平铺直叙,并无一丝刻意的转折,期间动人心魄之处,却令顾飞脊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我洮地三年的休养生息,一半功劳是顾大哥和兄弟们用命博来的,维桑很承你们的情。”

    顾飞眼中看着这个娇滴滴的年轻女孩,心中更是多了敬重之意,“那,那宁王,这般深仇血恨,他如今……”

    维桑心中泛起一阵苦涩:“我很感激他到了今日,却还是这般包容我。可是顾大哥,我今日来求你之事,并非是因为他的缘故。”

    “中原抵抗匈奴的统帅,如今是以他为首。可即便不是他,是元皓行,是别人,我也一样来求你。”

    “匈奴若当真灭了大洛,下一步,必然是吞并我川洮。顾大哥觉得,以我川洮的兵力,能抵挡他们的铁骑么?”

    顾飞心中衡量了片刻,摇头道:“的确不能。”

    “洛人骨子里虽贪婪,却也讲究假惺惺的礼义廉耻,便是要盘剥我们,也作出一副斯文的样子。可是换了匈奴呢?”维桑低声道,“他们烧杀抢掠,毫无顾忌。顾大哥,咱们好不容易挣来这三年的平和,很快又要毁于一旦。”

    一语被惊醒,顾飞思及这般前景,越是觉得可怖。

    “况且,此时我们选择帮助洛朝,还是提出条件:他日平定了中原胡乱,他们必得遵循约定,广设学堂,减轻税赋,再不能如往日般在这里横行。”

    “只是……洛朝人信得过么?”

    维桑微微一笑:“我信得过江载初,也请顾大哥,能信得过我。”

    顾飞手指在桌面上轻扣,良久,终于抬起头,决然道:“如此,顾某愿听郡主调遣。”

    维桑亦郑重站起,轻轻一揖道:“此战艰难,维桑先行谢过诸位了。”

    江载初“恰好”换好了衣裳,缓步走进大厅。

    顾飞再看着他时,便无初始那般排斥,只拱了拱手,命人端上了茶。

    “这杯茶喝得可不易。”江载初意味深长道,“此行前来,所求之事,不知郡主告知顾大哥了么?”

    他已见到维桑如释重负般的微笑,心知此事已成,倒也不再忧心。

    “顾某答应了。”顾飞径直道,“不知殿下要多少人?”

    江载初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五千……”顾飞沉吟道,“郡主和殿下有所不知,三年前川西马贼遍地,后来皇帝老儿死了,这边赋税倒是减了许多,兄弟们眼看着种地也能活下去,纷纷金盆洗手。我这边组了个镖局,留下些武艺最精深的,大约是数百人,旁的……要重新筹募。”

    “多久能筹到?”

    “最起码……也得三五日吧。”

    “如此,还请顾大哥即刻招募,川洮的弟兄们此次仗义而出,与我洛军并肩抗敌,本王绝不会亏待各位。将来平定叛乱,每位的酬劳……”

    江载初的话却被顾飞冷冷打断了。

    “宁王殿下,我们兄弟今次答应帮你,并非为你洛朝能出得起的金银。”

    这个其貌不扬的汉子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道,“你为你的洛朝百姓,咱也是为了川洮父老家眷,死在战场上也不后悔——你若用金银来补抵,却是小看了我们!”

    江载初心中油然而起敬意,郑重站起,深深躬身道:“是本王失言。”

    顾飞方看他一眼,冷哼一声:“我这便去让人传信。两位先在这府上住上三日,三日之内,我带五千人马跟你走。”

    长途奔波至此处,维桑已不胜困倦,顾飞让人收拾了房间,江载初扶她去休息。

    游廊外风雨声渐急,不时有风带着碎雨落进来,江载初伸手揽着她削瘦的肩膀,笑道:“你同顾飞说的话,我听到了。”

    她停下脚步:“听到哪句?”

    很多句,几乎都听到了。

    可他只记得她说:“我信得过江载初,也请顾大哥,信得过我。”

    唇角愈发含着笑意,他却不说,只淡淡看着她,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掌心包裹其中。

    “我并非同他信口开河。”维桑却认真起来,“广设学堂,减低赋税,不可派人来此地总领政事耀武扬威……这些事情,你答应我,将来定要做到。”

    顿了顿,犹自不放心,“立字为凭。”

    他将她的手举起,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你便是不说,我也会做到。”

    她放下心来,笑容亦变得明媚。

    江载初看着她躺下,方才俯身在她额角亲了亲,低声道:“我还得和顾飞去商议些事,你先睡一会儿。”

    她乖顺地闭上眼睛。

    江载初等她呼吸变得平缓,方才离开,去前厅找顾飞。

    征募令已经发出去,顾飞略有些怀疑道:“我虽是草莽之人,却也知道中原骑兵以殿下的神策军、虎豹骑、关宁军为首,如今殿下舍弃自己的兵团不用,指望咱们一帮匪寇能克敌致胜么?”

    江载初分明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却也不恼,淡然道:“这正是江某要与顾大哥商讨的事。”

    他简略将铁浮屠说了,顾飞面上浮起难以置信的神色,“真有这么可怕的骑兵?”

    “说来也不怕顾大哥见笑,我麾下关宁军与铁浮屠交战两次,皆大败而归。我虽有破解之法,奈何手上无人可用,方才想到了你们。”

    “我们?”

    “铁浮屠冲击力虽大,行动却缓慢,是以我四处寻觅一支负重轻、马术又极为精湛的骑兵,可以用最短的时间,破他们的阵法。”他定定看着顾飞,“这世上,若说有着最轻便铠甲、骑术又个个精奇的,真正只有你们了。”

    言罢,他示意顾飞靠近,手中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边画边说。

    顾飞时而沉思,时而点头称是,听得后来,站起道:“口说无用,殿下,咱们去马场试练一回?”

    两人去了练马场,直到深夜才回。

    维桑见他滚了一身泥回来,骇然道:“你去做什么了?顾大哥找你打架了么?”

    他也浑不在意,不经意问道:“你曾救过顾飞?”

    维桑想了想,轻笑道:“还是瞒不过你。”

    “那年朝廷下令我爹剿灭洮道马贼,我爹自然不敢违抗,官兵清缴了许多贼寇。可我爹也知道那些都是活不下去的农民,加之他们也算盗亦有道,抢掠时并不杀人……所以,最后并没有杀那些人,只是远远地流放了。”

    “那是在你来锦州之前,那时为了堵住周景华的弹劾,阿爹还给他送了许多财物……后来旁人以讹传讹,不知怎么的,就成了我救过他们。”维桑抿唇笑道,“他们虽是贼寇,却很感念阿爹。果然,有好几年未再做马贼,这洮道也清净了许多。后来朝廷赋税又加重,民不聊生,他们便重又干起了这勾当,当时萧将军才将他们请了出来,劫掠你我入京的车队。”

    “原来如此。”江载初点头道,“顾飞虽是草莽,倒是有铁骨铮铮。”

    “你有把握用他们破铁浮屠么?”

    “十成中总有五六成吧。”他轻描淡写道,“莫想太多了,你早些睡下吧。”

    翌日,小镇上果然人马喧哗,四下的乡亲们牵着自己的马,负着一套看上去许久未用的藤甲,陆续赶来了。

    川洮的男子个子不高,看上去黑瘦,却又不失精悍,往往是某一乡里来上两三人,彼此间熟络地打着招呼,又结伴去顾飞设下的数个接待处。

    最后被招募入伍的每个士兵,皆是顾飞遴选过的。

    维桑看着一张张朴素、平淡无奇的脸,分明还是农夫模样,着实难以想象他们也曾经举着大刀,做过马贼。

    身旁有个男子牵着马往前走,不经意间撞到了维桑,忙略带歉意道了声“抱歉”。

    维桑却觉得他有些眼熟,出声喊住他:“你——你不就是——”

    那中年男子只得停下脚步,讷讷笑道:“小姐还记得我?”

    面皮黄瘦,下颌上几根稀疏的胡子,就连江载初都认出来了,那是他刚到锦州时偷他钱包的小贼。

    “我,我不是来偷东西。”那人结结巴巴道,“我是去打仗的。”

    “你?”维桑有些吃惊,“你曾经做过……马贼么?”

    “之前做过,后来大家都回家种地了,也养得活老婆孩子,我也就改了那偷摸抢劫的毛病。”那人抓了抓头发,“昨天有人来村里,说是那些洛人不顶用,快打不过匈奴人了,咱虽不喜欢他们,也不能看着那些蛮子打到自己家里来啊!”

    “你家中老小呢?”

    “都存着粮呢,够他们吃个半年一年的。”那人笑了笑,竟也没了当日那股子油滑的味道,“当日的事,实在对不住了,也多谢这位公子没有将我送官。”

    “你此去战场,不怕死么?”江载初忽然静静问道。

    那人抹了抹脸,低头想了半日,方道:“昨晚来募兵的兄弟道理说得明白,这仗咱们不打,将来就是老婆和娃子受苦。那时为了一家老小,我马贼也当了,钱袋也偷了,都是九死一生的勾当,打仗还有什么好怕的!”

    维桑看着他平凡甚至有些丑陋的脸,他的辞藻并不华丽,甚至结结巴巴的,她却觉得眼眶微热——

    这几年的时间,她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守护脚下的这片土地,和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人。

    也曾经觉得太过疲倦,难以支撑。

    可到了这一刻,她真正觉得,自己所做的那些,都是值得的。

    远处有人喊:“张二,我替你签了!”

    他远远答应了一声,一咕噜翻身上了自己牵着那匹瘦弱的马匹,朝两人拱了拱手:“我先过去了,两位,再会了。”

    她看着他的瘦弱的背影,无意识地握紧了江载初的手,轻声道:“你答应我……会带着他们打胜仗。让他们,重新能回到这里。”

    江载初微微偏过头,声音低沉:“将他们尽数带回来,我或许做不到——可维桑,我允诺你,只要在战场上一日,我就会和他们在一起,绝不背弃。”

    维桑握紧了他的手,他的眉眼沉静,温暖坚定的力量,终也一并传递而来。

    到了第三日,小镇上便容纳下了远不止五千人。

    因十崖镇上有数个晒谷场,被辟为新兵操练营,顾飞开始着手训练新入伍的士兵们。

    江载初午时过后匆匆回来,“我下午送你回去。”

    维桑怔了怔,“这么快?”

    他淡淡看她一眼,又若无其事转开目光,只说了一个“嗯”。

    顾飞抽身出来,亲自将他们送至小镇外,临别之时,这个其貌不扬的汉子朝维桑拱了拱手,大声笑道:“郡主,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了。”

    身后江载初将维桑的风帽拉起,乌金驹欢嘶一声,直往前窜出去。隔着风帽,他的脸颊在她侧脸轻轻摩挲,温暖而贴切,忽听她轻声问:“你何时走?”

    他的目光注视前方,并不愿回答她这个问题,却也不得不说:“明日。”

    她在他怀里微微蜷曲起身子,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说:“哦。”

    她的语气这样平静,他亦习惯她如今的隐忍,只能无声地叹一口气。

    入夜时回到谷中,江载初松开缰绳,怀中维桑已经沉沉睡去。他小心将她抱下马,径直送去了卧房。侍卫递了封急信过来,江载初拆开看过,有片刻怔忡,旋即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了。眼看着纸片化为灰烬四散,他目光远眺东方,低声道:“准备一下,凌晨启程。”

    维桑迷迷糊糊间睡到半夜醒来,屋内点着一盏灯,江载初坐着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寂。

    她并不是有意想要惊动他,可是稍稍翻了个身,他却已经察觉,走至床边道:“我吵醒你了?”

    她摇摇头,江载初的表情有些僵硬,虽是刻意放低了声音在同她说话,却带了些沙哑。

    “你怎么了?”她直觉想去拉住他的手,他却只是向她微笑道:“我陪你躺一会儿。”

    躺下后,维桑才觉得他的睡相不大规矩,翻来覆去,似乎藏着心事。她并未开口询问,将脸贴在他脊背上,一时间竟舍不得睡去。

    江载初忽然一个翻身,薄唇落在她纤细温热的颈上,像是孩子一样,蜷缩在她怀中。

    “你怎么啦?”她终于迟疑着问他。

    他的声音略略有些沉闷,“皇帝病重。”

    维桑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如今不过三岁多小皇帝。她心中模糊地有个想法,却又不敢去求证,只能沉默下来。

    “不是我做的。”他忽然说,“周景华给他下了药。”

    蓦然间被他猜中心思,维桑有些尴尬,“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他自她怀中抬起头,似笑非笑:“你心中从没这么想过?”

    维桑转开了视线,没有说话。

    “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希逸就已经不能说话了。”江载初叹了口气,“加之一路南逃,路上难免艰难困苦,又受了风寒,如今病重不起。信上说,恐怕会早夭。”

    “他叫希逸么?”

    江载初并不知道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低声道:“名字好像是他母亲取的。”

    希逸希逸……是希望孩子无拘无束的意思么?

    维桑忽然想起孩子的母亲。她是元家的小姐,本该是江载初的未婚妻子,最后却嫁给先帝……那时也曾在含元殿见过她一面,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她们……皆算是名门出身吧?可是,若能够自己选择,那位年轻的太后大概会和自己一样想,宁可安安稳稳的生在寻常人家,远胜留在帝王家,整日担惊受怕。

    “你打算瞒着元皓行么?”维桑轻声问道。

    江载初一时间没有回答,这些天元皓行与自己携手抗敌,一是因为国难当头,二是为了自己手中掌握着皇帝生死。若是小皇帝一旦驾崩,自己手中便没了可以掣肘他的把柄。

    维桑摸索着去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元皓行那边,我想,若是皇帝驾崩,于你们反倒是一次转机。”

    他抬起眸子望着她,唇角抿紧,如同刀锋。

    “你父皇只有两个儿子,你兄长那一支血脉若是断了,本就应将天下交还你手。”她的声音平静,“元家向来忠君,元皓行除了向你效忠,还能再去辅佐谁呢?”

    微弱的烛光之中,她的声音很轻,却极为清晰。一字一句刻在他心上,残酷,带着血腥弥散的味道。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却只是轻轻阖上眼睛,“维桑,这三年时间,我一直在想……若是在含元殿我未刺他一剑,总有一日,我与他也会反目;或是他将我赐死,或是我反出朝廷,将他逼死。”

    他的声音有些恍惚,又笑了笑,“你说,我这样想,其实不过是因为心中不安,极自私的找个借口吧?”

    维桑只觉得自己心尖的每一寸,皆被他这恍惚的语气生生剪出了豁口。

    他哪里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他分明是……是在给她找借口。

    当年若不是她,又怎会把他逼上这条路上,自此背负弑君弑兄之名?

    许是察觉到她忽然间低落下的情绪,江载初伸手揽紧了她,低声道:“不说了。这些朝堂上的事,总是不令人省心罢了。”

    她知道他只是在安慰他,心下却是一片空洞洞的凉,“我们这样的人,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常人所有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却是最难得到的吧……江载初,有时我也庆幸自己没有孩子。”她喃喃的说,“即便上天给了我一个孩子,我也想要他,永不入帝王家。”

    她的话说得惨烈,他并没有接口,也没有安慰。

    良久,烛火明灭,他侧头去看她如明玉般的侧脸,长睫轻轻颤动,仿佛蝶翼,擦在他的心尖。

    忽然间便醒悟过来,他们彼此的人生,终究已是这样不完整了。

    只留了当下而已。

    他抬起头,轻轻吻着她的下颌,最后游移至唇上,吮吸般的亲吻由轻至重。最后几乎变得如同狂风暴雨般,瞬间将她拉入极热烈的情绪之中。

    维桑勉强握住他开始不大安分的手,努力睁开眼睛,却只在他一双如同深渊般吸噬光亮的眼眸中,看到了漫涌的情欲。

    “江载初……”声音渐渐变得破碎,他滚热坚实的男性身躯已经覆盖在她身上,一只手轻柔地托着她的后颈,仿佛身下这具纤瘦的身子上抹着鲜美的蜜糖,他正一寸寸的探索,不愿错过分毫。

    他的吻缠绵动情,用尽了全力,想要让她放松下来,却终于还是顿了顿——

    维桑并没有再抗拒,她只是微微侧过了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角落下的液体。

    温热而细微的。

    却那样的咸涩。

    江载初直起身子,捧着她的脸,拇指滑过她的脸颊,微微带着粗糙,低声说:“对不起。”

    男女间的情事,本该是相爱之人自然而然的发生,是他那时强迫了她,而在那之后,她心中的阴影便一直横亘在心尖未化。

    “我,我不是害怕。”她低低抽了抽鼻子,强自克制住微微发颤的身体,声音低弱下来,“我真的……没有害怕。”

    蜡烛快要燃尽,静谧的夜中发出毕啵声响。

    他安静地看着她,又俯下身,重重吻在她唇上。

    “从今往后,我只有你一个。”

    他修长的手指有力地按在她柔软的胸房,似乎要让此刻的话深深铭刻进她的心上。

    泪水接连地滑落下来,这个瞬间,维桑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过往的一切扑面而来,尘烟纷繁间,他待他,却犹如初识。

    若是只有初识,没有后来种种,又该多好?

    维桑的手臂揽在他坚实精瘦的腰身上,指尖轻轻扣拢,这样轻微的一个动作,他却读出了暗示,伸出手,指尖拂过她的额发,低声道:“你真的可以么?”

    她眼角还带着泪光,却只是温柔的努力抬起头,在他唇上轻轻触了一下。

    那盏油灯噗的一声灭了。

    像是有人将火折扔进了松油之中,升腾而起的汹汹烈火,刹那间吞没了江载初所有的理智。

    秋雨瑟瑟的夜,两人交叠的身影,在这落下的床帏间,从疏离渐至交融。

    而他竭尽全力的,只是想将自己的体温,传渡至她的身上。

    寅时。

    因为他折腾了她半宿,最后维桑睡去的时候,鬓边的黑发还带着湿漉漉的汗意。

    他却舍不得睡,轻柔的吻一再落在她眉心、脸颊乃至唇边,她便不自觉地躲着,直到大半张脸埋在了锦被中。

    起身穿衣的时候,他终是回头看了她一眼。

    确定这一刻,她是真的睡得极沉,他又俯下身,在她眉心烙下一吻。

    薄唇轻轻一动,他说的是两个字。

    便是那时他留给她的手书。

    ——等我。

    战场上磷磷白骨,生死等闲,可我会为了这两个字,努力活下去;

    我亦知你重病缠身,一日日活得艰难,可你为了这两个字,也请努力的活下去。

    如此而已。

    江载初轻轻带上门,侍卫早已在院外候着。

    阿庄是睡梦中被抱过来的,犹自揉着眼睛,“叔叔,要去哪里?”

    他伸手将他放在乌金驹上,淡淡笑着,并不回答:“韩东澜,以后我不是你叔叔。”

    小男孩懵懵懂懂看着她,他摸了摸他的脑袋:“我是你姑父。”

    “你不早就是吗?”阿庄又揉了揉眼睛,不解的问,“有什么差别?”

    他爽然一笑,正要上马,身后却是厉先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过来了。

    “殿下!”

    “老先生。”江载初走至他身前,伸手扶住,郑重道,“内子的身子请务必上心。我不求蛊毒拔尽,只求……她还能活着。”

    厉先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江载初听完垂眸,淡淡一笑:“了。”

    翻身上马时,终于还是转身,望向她的方向,心中却只有三个字:“我信你。”

    雨水渐渐变大,这二十多骑快马在小道间大氅飞扬,终于消匿在这一川烟雨中。

    因是快马,出洮道不过花了五六日时间。

    阿庄是在第二日清早时,彻底醒了过来。

    一行人停下歇息,阿庄呆呆地看着江载初:“姑姑呢?”

    他塞了块饼子给他,淡声道:“韩东澜,前几日你不是还说要随我去打仗么?”

    “你,你真的带我去?”阿庄立刻站了起来,双眼放光。

    江载初拍着他的肩膀,重新让他坐下,慢声道:“自然是不能让你上战场的,可怎么打仗,怎么治人,你可以慢慢学。”

    阿庄埋头狠狠咬了几口干饼,蓦然间又抬起头:“那姑姑怎么办?”想了想,皱眉道,“我和你都走了,姑姑一个人留在那里,谁来保护她?”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你姑姑呐,比谁都要勇敢,也都要坚强。不过阿庄,我答应你,咱们打完了仗,就马上回去找她,好么?”

    小男孩将一块饼干吃完了,默默点头,自觉地爬上了马匹:“那姑父,咱们快点走吧!”

    江载初应了一声,翻身上马,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前方战报已经如雪片一般飞来,匈奴可汗冒顿入关,即将和左屠耆王冒曼会师函谷关。而中原军队主力亦在向函谷关移动,双方如今尚未正式对阵,但是不日的一场决战不可避免。

    江载初却没有直接驰向函谷关,出洮道至陈县,又花了足足两日时光。

    县城前的官道上,已经一队人马停在那里,似是在等人。甫一见到西南方向来人,便有人疾驰而出,翻身下马道:“殿下,我家大人等候许久了。”

    江载初策马至那株大榆树下,目光落在侍卫们簇拥着的年轻男人身上。

    他无声的点了点头,勒转马头,当先入了县城,一行人在城西一座独宅大院停下。

    元皓行早已发现,此处守卫极其森严,他走近江载初身边,冷道:“殿下费了不少心思。”

    江载初亦不否认:“天子所在,便是皇城,本王岂敢大意。”

    元皓行面色不善:“如今我可以进去了么?”

    江载初做了个请的姿势,随他一道入内。

    游廊上亦是站满了士兵,最后一间屋子门口,元皓行听到了里边低低抽泣声。他隐约识得是妹妹的声音,心下一紧,用力推开了门。

    屋子倒是通透明亮的,里边一股药香苦涩,扑鼻而来。

    年轻的太后半跪在床前,大约是在给皇帝喂药,不时发出抽泣声。

    “阿逸,阿逸,张开口……”

    她劝说的声音忽然被一道尖锐又有些苍老的女声打断了:“哭什么哭!哭了皇帝就能听到么!”

    太皇太后坐在床下靠榻上,背对着他们,声音显得烦躁不安:“去把皇帝的嘴掰开,喝不下去,就灌下去吧。”

    两位侍从正要上前,却被太后挡住了。她转过头,几乎用一种狠戾的目光看着那两人,嘴唇微微颤抖着,正要斥责,倏然见到元皓行,手中药碗几乎要翻倒:“——大哥!”

    元皓行几步上前,踢飞了两名侍从,扶起妹妹,低声问道:“皇帝现在如何了?”

    她心慌意乱,只是垂泪:“从昨晚起,就什么都吞不下了。”

    元皓行接过她手中的碗,一只手抚在小皇帝的额上,低声道:“阿逸,是舅舅来了。”

    小皇帝脸色青白,肌肤是滚烫的,起先没什么反应,慢慢的,眼皮竟动了动。

    元皓行连忙试探着将勺子放在他唇边,他竟也吞下去了。只是未吞两口,太皇太后霍然站起,指着元皓行道:“元大人,你带走的十多万精兵,如今终于来救驾了么?”

    元皓行恍若未闻,将一碗药喂完,才转向太皇太后,面如寒霜:“十多万精兵尽数交给宁王殿下,抵抗匈奴,这是陛下颁下的旨意,太皇太后忘了么?”

    “你,你好大胆子!居然和逆贼勾结!”太皇太后倒吸一口冷气,眉目狰狞,“好,你们元家也是要反了么?”

    元皓行小心替皇帝拉上被角,平静道:“太皇太后纵容周景华与匈奴勾结,酿下滔天大祸,此等叛国逆贼之大事,太皇太后又准备如何自处?”

    太皇太后被噎得说不出话,嘴唇气得发抖,指尖指着元皓行,又指向太后,尖声道:“你们都是勾结好的!”顿了顿,又道,“妍妃,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喜欢的是那个逆贼!现在好了,皇帝若是不治,你正好去投靠他!”

    她本是出身名门,身份极为尊贵,可如今神智已失,一句比一句不堪。

    太后先是怔怔听着,脸色越来越白,没有丝毫血色,两行眼泪便扑簌滚落下来。

    “皇帝还在,岂容你疯了一般胡言乱语?”元皓行踏上半步,他素来温和,此刻琥珀色的眼眸中直欲喷出火来,“把太皇太后请下去,勿要吵到陛下。”

    屋内的纷乱告一段落,江载初终于缓步而入。

    恰好两名侍卫“扶着”太皇太后出门,她一见到江载初,真正如疯了一般便要扑上去。

    “江载初!你还我皇儿命来!”她尖声叫着,眼中爆满了血丝,“你这个贱婢生的逆贼……”

    江载初脚步顿了顿,微微侧头,望向她的目光中错综复杂。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轻而易举的压倒了她的胡乱尖叫,平静道:“三年前我杀皇兄,并非本意;可事后我想,我若不杀他,迟早也会被你们所杀。”

    他讽刺地笑了笑:“所以,走到这一步,我不悔。你们,也是咎由自取。”

    太皇太后一时间没了声响,只是死死盯着他,嗓子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他终是不再看她,侍卫将她拖走,呼喊声也渐渐远去了。

    床榻边,太后不敢相信一般,看着缓步而来的宁王。

    数年不见,他和记忆中的那个清贵明秀的少年,似乎大相庭径了。

    ——那时的他,远没有此刻这般沉着内敛的气度,和这样举重若轻的眼神。

    江载初看了病榻上的皇帝一眼,终究倚着规矩,向他和太后行礼。

    她眼睁睁他给自己行礼,身子轻轻颤抖着,却迟迟不能说出一句“免礼”。

    这个男人,她曾以为是自己相伴一生的夫婿,最终自己的丈夫却死在他的手上……

    而当她仅有的儿子,顶着“天子”的名号,被迫逃离皇城,甚至被灌下哑药……却又是他派人将他们救走,留在此处悉心医治。

    她最不想见的人,见到了她最狼狈无助的时刻。

    多么讽刺……这一刻,即便他跪在自己面前,她却真的已经欲哭无泪。

    江载初并未久留,稍稍看望了皇帝,便走出屋外。

    不多时,元皓行出来,同他并肩站在游廊拐角处,极目远眺。

    “阿逸是个好孩子。我教他的那些,他都记住了。”

    被后世称为“铁血宰相”的御史大夫微微阖目,记忆纷至沓来……

    小皇帝固然是天下人的皇帝,却也是他的亲外甥。没有旁人在时,他很爱爬上舅舅的膝上,听他讲故事。他给外甥讲自古以来皇帝们的故事,讲他们如何死社稷,如何守国门,他听懂了,便说:“舅舅,以后我也要做那样的皇帝。”

    那一日小皇帝的脑袋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声音亦是稚气。可元皓行却并不知道,小家伙真正记住了这句话,且在朝堂上,亲口驳斥了周景华“弃守南逃”的提议。

    “我知道。”江载初顿了顿,低声叹道,“毕竟,他也是我的亲侄子。”

    说起来荒谬,他虽然弑杀了先帝,可毕竟和这孩子有着相同的血缘,真正到了这一刻,心中竟也不算好过。

    “宁王,这句话我不得不问,若是皇帝薨了……”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气,方把这句话说完,“朝中重臣又皆在你掌握之中,你待如何?”

    秋风自花窗外掠进来,两个男人的脊背挺直,眼底皆是无声的肃杀。

    “秘不发丧,待中原平定,再行丧礼。”江载初一字一句。

    元皓行身子微微一震:“你愿意以他的名义,平定这场胡乱?”

    “他本就是一个好孩子,却承受了太多丑恶之事,身后不该再留下骂名。”江载初轻声道,“这大概是我这个叔叔,唯一能替他做到的了。”

    “周景华呢?”

    “可以交给你,任由你处置。”江载初毫不犹豫。

    元皓行沉默半晌,心中不由想到,你若得知当年赐婚之时,正是因为周景华横插了一脚,才令世事凋零至此,只怕未必能如此刻这般淡定了。

    江载初停了停,又道,“我还需赶去函谷关,此间的事务,便烦劳元大人了。”

    “这般信任我?”

    “驱逐匈奴之后,你心中愿奉谁为主,我心中并无把握。可至少现下,你我目标一致,无需多言。”

    元皓行定定看着他,轻声道:“若是我愿辅佐殿下呢?”

    江载初淡淡扫他一眼,依旧没什么表情:“我自是乐意之至。只是来日尚且方长,大人不妨长思虑、再决断,以免摇摆不定,伤人伤己。”

    江载初离开时,玄色锦缎长袍被风带的微微掀起,脚步沉稳而坚定。

    这是元皓行心中寻觅已久的帝王,敏锐,担当,智慧,冷酷……可惜,并不完美。

    他尚有一个弱点,元皓行心中那个念头一闪而逝。

    既然决意奉他为主,元皓行所要做的——便是替他拔除那点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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