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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

    德国城

    1980年12月29日,星期一

    他们星期一下午为索尔·拉斯基做了手术。他昏迷了大概二十分钟,然后眩晕了一个小时。当他恢复神智以后,他发现自己还是在那个小囚室里。自从星期天上午开始,他就一直被关在这里。他揭开伤口上的纱布,观察切口。

    他们切开了他左下臂中肉较多的部分,大概在集中营囚犯编号文身上的三英寸处。手术进行得非常成功,切口被谨慎地缝合起来。尽管术后的疼痛和肿胀是正常的,但索尔还是看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包块。他们在他前臂的大块肌肉之下嵌入了一个厚硬币大小的东西。索尔把纱布盖回去,躺在床上思索起来。

    他有大把时间来思考。他们没有释放他,也没有在星期天上午利用他,这出乎他的意料。但他知道,他们把他带到费城来肯定是有理由的。

    直升机降落在一个大机场的偏远地带,索尔被蒙上眼睛,转移到一辆豪华轿车里。车走走停停,窗外隐隐传来街市的喧闹,他判断他们是在经过城市商业区。有一次,他听见了车胎从金属桥面碾过时发出的嘎吱声音。

    车摇摇晃晃地驶过一个路面坑洼的区域,然后停了下来。如果没有偶尔听到的城市里独特的声响——遥远的警笛、人群的呼喊、加速的短途区间列车——索尔会以为他们来到了偏僻的乡村。看来,这里应该是城中一块破败的区域。空地?工地?公园?他被领着走上三级台阶,穿过一扇门,向右进入一条狭窄的走廊,再次右转。他有两次撞上了墙,墙的质感和撞击在小屋中的回声让他相信,他来到了拖车式活动房屋中。

    这里的囚室比华盛顿的那个更坚固,更有特点。里面有一张简易床,一个化学剂马桶,一扇通风窗——窗户中不时传出低语和笑声。索尔渴望能读到一本书。他的身体几乎能适应各种环境,但他一天不看书就会很难受。他记得在罗兹的隔离区里,他的父亲主动收集图书,建立了一个可以外借图书的图书馆。有时候,被赶往集中营的人也把书带走了,索尔的父亲就叹息着将书目上的相应书名划掉。但通常情况下,疲惫的男人和眼神悲伤的女人会虔诚地将书还回来,有时候还夹着书签。“你们回来之后可以接着再看。”索尔的父亲会说,对方则会点点头。

    科尔本进来了两三次,三心二意地审讯了一番,但索尔觉得那人对自己并无兴趣。同索尔一样,科尔本在等待着什么。所有活动房屋中的人都在等待。索尔感觉得到。但他们在等待什么呢?

    索尔用这段时间思考。他想到了上校、梅勒妮·福勒、科尔本、巴伦特,还有不知道姓名的其他人。他奋斗了这么多年,却犯了一个根本的致命错误。他认为,如果他能明白这些恶魔的心理,就能将他们治愈。他意识到,他之所以孜孜不倦地寻找上校,并非仅仅是为了抹平自己的心理创伤,还带有强烈的科学探索性质,就像疾病控制中心的免疫学家锲而不舍地提取新的致命病毒一样。从寻找到明白再到治疗,这一过程充满乐趣,能激发智力上的愉悦感。

    然而,恶魔身上的病毒却没有抗生素可以治愈。

    很多年前,索尔就熟悉劳伦斯·柯尔伯格的研究和理论。科尔伯格毕生致力研究伦理和道德发展理论。对于一个专攻战后心理治疗理论的精神病医生来说,科尔伯格的思想看似简单得近乎幼稚,但躺在囚室中静听换气机嗡鸣时,索尔意识到,科尔伯格的道德发展理论恰好可以用来解释索尔目前面临的处境。

    柯尔伯格发现,道德发展分为七个阶段——不同的文明、时间和空间都适用。第一阶段是婴儿——没有善恶观念,所有行为都出自需求和欲望,只受负面刺激的约束。伦理判断基于趋利避害的先天本能。第二阶段,人会通过接受权威来对“对与错”做出反应。“大人物”的观点左右了道德选择。到第三阶段,人会受规则的约束。“我按规矩办事。”第四阶段,伦理由大多数人支配。第五阶段,为了确立和捍卫维护大众利益的法律,或者捍卫异见者的合法权利,人会甘愿牺牲生命。第五阶段的人将会是出色的美国公民自由协会律师。索尔在纽约就扮演了第五阶段的角色。第六阶段的人则可以超越第五阶段对法律的尊重,着眼于公共利益和更高的伦理实体,不受民族、文化和社会的约束。第七阶段的人则只遵守宇宙法则,能达到这一境界的人凤毛麟角,代表是耶稣、甘地和佛陀。

    柯尔伯格是一位理论家——索尔同他本人见过几次,十分欣赏他孩子似的幽默感——他甚至乐于道破自身理论的自相矛盾之处。在纽约城市大学亨特学院的一次鸡尾酒会上,科尔伯格曾说,美国是一个第五阶段国家,其创立者是一群世所罕见的第六阶段者,但其国民则主要处在第四阶段和第三阶段。柯尔伯格强调,我们在日常抉择中一般会低于我们的最高道德发展阶段,而我们从不会超越我们的道德发展阶段。柯尔伯格哀伤地指出,所有第七阶段者的教诲最终都会土崩瓦解。基督将衣钵传给了第三阶段的保罗,而佛陀的继任者们从未超过甚至极少达到第六阶段。

    然而,柯尔伯格对他后来的研究则异常严肃。他发现,实际上还存在着一个“零阶段”。尽管他起初震惊得不敢相信,但最终慢慢接受。世界上存在着毫无道德感的人,他们就连胎儿阶段的道德感都不具备,趋利避害的基本逻辑在他们身上完全不适用。他们几乎可以说不是人。

    零阶段者可以到街上随便枪杀行人,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不带半点愧疚与悔意。零阶段者不愿被抓住或被惩罚,但并不将自己的行为建立在避免惩罚之上。他们之所以犯罪,并不是因为犯罪带来的愉悦超越了对惩罚的畏惧。他们无法区分犯罪行为和日常行为。他们道德意识一片空白。数以百计的研究者验证了科尔伯格的假设,得出了可靠的数据和确切的结论。在任意时间段的任意文明当中,有百分之一到二的人处于道德发展的零阶段。

    星期一下午,他们又来了。科尔本和海恩斯按住索尔,第三个人给他注射针剂。三分钟后他就丧失了意识。醒来之后,他头痛欲裂,左臂发麻。他的身体中被植入了某种东西。

    索尔检查了切口,耸耸肩,翻过身,陷入沉思。

    星期二的某个时间点——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间——他们释放了他。海恩斯蒙住他的眼,科尔本说:“我们会放了你,但你只能在六个街区的范围内活动。你不能用电话。随后会有人通知你做什么。不要主动同任何人说话。如果你不听话,你的外甥艾伦和他的妻儿都不会好受。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他们把他带上轿车。不到五分钟车就停了下来。科尔本摘掉了蒙眼布,将索尔推出了车门。

    索尔站在路边,在下午的昏暗光线中呆呆地眨着眼。他没来得及看见远去的车的车牌号。索尔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一个拿着购物袋的黑人女性,连忙道歉,但嘴角忍不住流露出微笑。他沿着狭窄的人行道行走,观察着路上的一切——砖砌的路面,破败的店铺,低垂的灰云……一张报纸被风吹得紧贴在铜绿色的灯柱上。索尔加快脚步,忍住左臂的疼痛,穿过马路,漫无目的地对电车司机挥手,惹得电车司机连连咒骂。他终于自由了。

    索尔知道,他看到的是幻象。路上与他擦肩而过的行人中,无疑有人正在监视他、跟踪他。路上的轿车和厢式货车中,肯定有几个面无表情、一身黑西装的特工,正用无线电通报着情况。他手臂上的包块中很可能有一个无线电发射机或者爆炸装置,或者两者都有。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索尔的口袋里空无一物,于是他走向第一个看到的人——一个穿着红色厚呢短外套的大个子黑人,请对方给他一枚硬币。黑人瞪着这个突然出现、满脸络腮胡的陌生人,举起大手,似乎要一巴掌将索尔拍开,然后摇摇头,递给索尔一张五美元钞票。“快找人帮帮你吧,兄弟。”大个子用低沉的声音说。

    索尔走进街角的咖啡店,将五美元换成硬币,用门厅里的公用电话联络华盛顿的以色列大使馆。他们不能为他接通艾伦·艾希科尔或利瓦伊·科尔的电话。索尔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接线员的呼吸并没有加快,但她的语调明显变了,“好的,拉斯基博士。请你稍等,我肯定科恩先生非常愿意同你通话。”

    “我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打的是公用电话。”索尔说,报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电话费快用完了

    。你们能打过来吗?”

    “当然。”以色列大使馆的接线员说。

    索尔挂断了电话。电话响了。他接起来,但话筒里传出一阵杂音,然后就是一片静默。他来到另一部电话前,试图给大使馆打一通由对方付费的电话,但这条电话线也断了。

    他离开电话亭,在人行道上漫无目的地走。莫迪和他的妻儿都死了。索尔早有预感,但现在他已可以断定。他们再也不能威胁他了。索尔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试图找出跟踪他的探员。街上几乎没有白人,但这无关紧要,因为联邦调查局有黑人探员。

    一个身穿昂贵骆驼绒大衣的英俊黑人男子穿过大街,朝索尔走来。那人身材魁梧,戴着硕大的反光墨镜,提着价格不菲的皮箱。他仿佛认识索尔一样,在索尔面前站定,脱掉鹿皮手套,笑盈盈地伸出手。索尔握住了他的手。

    “欢迎你,我的小兵。”男人用流利的波兰语说,“到你加入我们的时候了。”

    “你是上校。”索尔感到内心深处微妙地激动起来。他摆摆头,那种感觉便消退了几分。

    黑人微笑着用德语说:“上校——我已经好多年没听人用这个光荣的头衔称呼我了。”他在霍恩和哈德艺术餐厅门口停下,打着手势问,“你饿不饿?”

    “你杀了弗朗西斯。”

    那人心不在焉地搓了搓脸。“弗朗西斯?恐怕我不知……哦,我想起来了。那个年轻的侦探。他呀……”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来吧,我请你吃顿迟到的午餐。”

    “你知道他们在监视我们。”索尔说。

    “当然。我们也在监视他们。但现在展开行动对他们并不利。”他为索尔打开门,“请进。”他用英语说。

    “我的名字是詹森·鲁哈。”他们在几乎空无一人的餐馆中落座后,黑人开口道。鲁哈点了干酪汉堡、洋葱圈和香草麦芽冰激凌。索尔则只是注视着面前的一杯咖啡。

    “你的名字是威廉·冯·伯夏特。”索尔说,“如果真的有詹森·鲁哈这个人,他也被摧毁很久了。”

    詹森·鲁哈粗鲁地挥了挥手,摘掉墨镜。“这只是名称的问题。你喜欢这场游戏吗?”

    “不喜欢。艾伦·艾希科尔死了吗?”

    “你外甥?恐怕他死了。”

    “艾伦的家人呢?”

    “也都过世了。”

    索尔深吸一口气。“怎么死的?”

    “据我所知,科尔本先生派出他的走狗海恩斯,带人前往你外甥家,然后放了火。但我敢肯定,你不幸的外甥一家在火燃起来就已经死了。”

    “海恩斯!”

    詹森·鲁哈啜着长吸管,咬了一大口干酪汉堡,优雅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笑道:“你玩国际象棋吧,博士。”这不是问句。鲁哈递给索尔一个洋葱圈。索尔瞪着他。鲁哈吞掉洋葱,说:“如果你喜欢这场游戏的话,博士,你肯定会非常欣赏现在的局面。”

    “你觉得这是一场游戏?”

    “当然。最好不要把生命和你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我一定会找出你,杀了你。”索尔轻声说。

    詹森·鲁哈点点头,又咬了一口干酪汉堡。“如果你见到的是我的真身,肯定会试着杀我的。现在你已别无选择。”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C. 阿诺德·巴伦特先生——所谓岛俱乐部的可敬的会长——已经调教好了你,让你去杀全世界都认为已遇难的一位电影制片人。”

    索尔喝了口冷咖啡,掩饰自己的困惑。“巴伦特没有这么做。”

    “他当然做了。”鲁哈说,“否则他也不会单独和你会面。你觉得你跟他谈了多久?”

    “几分钟。”索尔说。

    “更有可能是几个小时。他调教你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一见到我就杀了我,二是确保你不会对巴伦特先生构成威胁。”

    “什么意思?”

    鲁哈吃完最后一点儿洋葱圈。“来做一个简单的游戏吧——想象出巴伦特先生,然后想象你自己去袭击他。”

    索尔皱起了眉,但还是尝试按吩咐做,结果发现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每次回想上次见到巴伦特的样子——悠然自得的神情,古铜色的皮肤,坐在俯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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