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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牙末日
赵达、卢洪两个校事追随曹操十几年,监视百官,罗织罪名,铲除大量不服曹氏统治之人,也算劳苦功高,不啻为曹魏的开国功臣。不过干这种损阴丧德勾当的终归是小人,既是小人就难登大雅之堂,曹操对他们仅是利用,不给他们高官显爵,今日大会群臣、宣布立嗣就没让他们参加。
卢赵二人有些心灰意冷——十几年前曹操曾答应他们,只要用心办事就能升官,这话就像钓饵,在眼前晃了十多年,案子越办越大,害人越来越多,官职却原地踏步。校事这官先朝从未设过,往好处说可比孝武帝朝的酷吏江充,但江充官拜绣衣使者,毕竟是朝廷大臣,校事仅是幕府属官,身份不尴不尬,招恨招怨还没地位。卢赵二人为往上爬不遗余力戕害汉臣,又吹毛求疵得罪邺城同僚,处处遭人唾骂,本以为终有出头之日,没想到曹氏裂土分茅,晋升王爵,两次封官都没他俩;闹瘟疫死了不少官员,升迁补缺又没他俩。两人年近五旬,看来就这命了,到死也只是公门老吏,没吃着羊肉惹一身臊!
没资格入宫赴宴,赵达、卢洪相对而叹,看来仕途已没指望,好在这些年积下不少昧心财,也算小康之家。二人商商量量打算辞官,回家吃几天舒心饭,所虑者仇家太多,恐有人提刀上门。正不知如何决断,中军别部司马吕昭登门造访,二人受宠若惊——吕昭字子展,年不过四十,位不过司马,身份却很特殊。他出身寒微,早年乃曹氏一家奴部曲,却因此与曹家关系亲近,出入宫禁也不怎么受限。军中诸将恭敬三分,朝廷众臣却不齿与之为伍。
赵达、卢洪极尽奉承之能,不料吕昭比他们还客气,连连作揖:“恭喜恭喜!大王要提升二公,还在宫中设宴以示恩宠,派我召你们进去。二位含辛茹苦,总算熬到出头之日了。”
“好!好!”二人盼了十几年,得闻喜讯眼泪都快下来了。赵达亲自给吕昭端来上等果品;卢洪飞马驰回自己府邸,换最新的衣服,沐浴熏香,折腾半个时辰才回来。
吕昭左手拉着赵达、右臂挽着卢洪,大模大样直入魏宫,守门将校点头哈腰客客气气;卢赵得意洋洋,嘴角都乐到后脑勺了。三人转听政殿入禁宫,直至温室殿,却见殿中无人。吕昭解释:“大王正与杨县令议事,少时便来,二公只管进去。”
卢赵二人乍着胆子进殿,果见宴席已备好,竟不用食案、食盒,一张大条案上摆了三十多样山珍海味、果品鲜蔬,成坛的好酒在一旁列着。二人大喜过望,这是多大恩情啊——殊不知宫人是拿中午群臣剩的搪塞他们。
“请吧。”吕昭躬身一揖。
二人哪敢用?却见吕昭随随便便坐了,又主动给他们满酒,便也坐了下来。吕昭亲自给他们布菜:“天太热,我把寺人都打发走了,省得他们碍手碍脚。再说二位差事隐秘,这么说话还方便些。”
“是是是,我们本就是见不得人的。”卢洪倒也承认。
吕昭笑呵呵举起酒来:“大王有命,叫我照顾好二位,今日事务繁多,还有好几位外臣要见,我先替大王敬你们。”
“不敢!”赵达岂止避席,都站起来了,“怎敢受大王之敬?”
“坐坐坐。”吕昭摆手,“别人不晓得其中奥妙,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大王有今日哪少得了二位的辅佐?说是德冠天下,匡世扶危,私底下门道多着呢。替大王分了多少谤,挨了多少骂,只有你们自己清楚,背后委屈有谁知,满腹苦水向谁诉?”
“您是明白人哪……”卢赵二人深感遇到知己。
“别愣着,吃菜!喝酒!吃饱喝足欢欢喜喜见大王,别长吁短叹招他老人家厌。”吕昭自己不用,只顾照顾他俩。
初始二人还有些放不开,却架不住吕昭一个劲劝,也是喜事临头心中大畅,不知不觉一坛酒灌下去了。酒酣耳热二人原形毕露,开始自斟自饮诉说往事,吕昭殷殷切切捧着他俩聊,哄得他们笑逐颜开。卢洪灌得面红耳赤,舌头都短了:“不瞒将军,方才我俩还商量辞官呢!不当官也饿不死,我在家乡置了两处田庄,还有……”
“瞎说什么?”赵达稍比他清醒些。
“哼!”卢洪反倒恼了,酒后吐真言,“我田产之事你没向大王提过?这会儿假惺惺的,背后使绊子当我不知?”
赵达也挂火:“我是说过,你背后没算计过我吗?告诉你,断言五官将承继大位的是我,你今天升官是沾我的光。”
“呸!狗奸贼!”卢洪骂道,“你辅保五官将,让我去保临淄侯,如今你倒打一耙,要不要脸?”
“我要你的脸!”赵达手腕一抖,一盏酒全泼在卢洪脸上。卢洪哪肯吃亏?照定赵达面门就一拳。两人过量了,揪袍掳带一通厮打。吕昭非但不管还哈哈大笑:“狗咬狗!狗咬狗!”三人正“欢天喜地”之际,殿外有人朗声道:“臣理曹掾高柔告见。”
吕昭应道:“高大人么?请进请进,大王命您殿内相候。”高柔正摸不着头脑,曹操命他酉时入宫,至温室殿问话,却不见内侍迎接,禁宫侍卫也不阻拦,任他摸进来,现在又叫他等,究竟怎么回事?
高柔迈步入殿,正见卢赵二人席前扭作一团,不禁一怔;赵达、卢洪也颇感意外,立刻松了手——高柔乃高幹族弟,曹操愤于并州之叛,几度以之泄恨,想置之于死地。高柔却不发怨言诚心任事,最终感化了曹操,逐渐被授以重任,现今官居理曹掾,掌军法之事。曹操办事有原则,国之大案交与大理寺,其他案件则由理曹掾或校事。若他想要个是非分明、清清楚楚,就交高柔办;若他想不问青红、致人死命,就交卢、赵办。所以高柔与卢赵实是曹氏司法的黑白两道。换了别人当理曹掾,可能黑白同炉,偏偏高柔是敢认死理的,势同水火。
赵达整了整衣冠:“高大人,别来无恙?”
“二位无恙,高某焉敢有恙?”高柔敷衍一句便即转身,“既然大王不在,我到宣明门外等候。”
吕昭赶紧拦住:“大人稍候一时,魏王命您在殿内待见。”说着强拉他在殿角处坐了。
卢赵二人不明白高柔来做什么,又素有芥蒂,这会儿架不打了,一致对外。卢洪捋着他那两撇小胡子道:“高大人有所不知,大王要升我们官了。”
高柔只是紧握拳头,咬牙望着殿外。赵达腆胸迭肚:“您别生气嘛,我们升了官,今后也就不干这等营生了。咱同殿称臣,还望多多关照,我敬您一杯。”
高柔却咬牙切齿:“本性难移,你们当什么官也好不了。”
赵达一笑而置之:“高大人,我一片好心奉劝您两句。别看您官比我们大,其实却不通为官之道。您惩治的是赃官恶寇,我们整治的是才俊之士……”
“亏你自知无耻!”
赵达却道:“说您不通,您还真不通。好人坏人有何区别?巨寇恶霸是危害大王的,那些随便谈吐的才俊之士不也是危及大王的?即便他们是好人,说的是逆耳忠言,但有碍大王权威,大王一样要杀。甚至那些敢说实话、敢说真话之人比巨寇恶霸更可恶,他们得人心,得人心就不行!孔融、崔琰之流不都这么丢的性命吗?”
高柔默然无语。
卢洪提高嗓门又道:“朝廷为何推行《孝经》?那就是倡导君父之道。大王就好比是咱的爹,爹说是黑的就是黑的,爹说是白的就是白的,你说不对就是不孝!”
高柔闻听此言心如刀绞,他不得不承认这话有道理——历代君王最在乎不是对错,而是屁股底下那位子能否坐稳。君王昧良心,才有官吏昧良心,进而上行下效,百姓也昧良心。可大伙要是都昧良心,就快步入火坑了。朝廷要毁,国家要毁,九州华夏皆要毁!
“高大人,来来来……”赵达还一个劲招呼他,“我敬您一盏,以前的恩怨一风吹。您知足吧,魏国上下谁不知您是诤臣?我们呢?百年之后谁给我们树碑立传?谁瞧得起我们?其实世道就这样,我们不干这差事总还有别人干,不都为了活着嘛?没办法的事……”说到这儿不知牵动哪根愁肠,赵达竟还落了两点眼泪。
卢洪劝道:“今天是咱的好日子,哭什么?喝酒!”
“对对对。”赵达拭泪,“脱却这下三滥勾当,从今跻身朝堂,是该痛饮一场!”
赵达、卢洪正酣畅豪饮,又听外面有窸窣之声,既而又走进二人——前面走的另一位校事刘肇,他年纪略轻,却总是一副冷面;后一人却是杨沛的心腹县吏刘慈,竟也穿了皂衣,手里端着个檀木托盘,放着个白陶酒壶。
吕昭忽然站起:“是大王的使者么?来来来……卢赵二公,大王赐你们宫中好酒,让你们尽欢,这可是莫大恩荣啊!”说着那旁刘肇已倒了一杯。
赵达心思稍灵——刘慈一介小吏怎能入宫?赏赐为何要派校事来?此刻殿中除了他们五个再无他人,莫非……擦亮醉眼,果见倒出的酒红稠稠的!
卢洪早心神俱醉,磕了个头,不待赵达阻拦便抢走手里:“我功比你大,我先喝!”说罢一股脑灌入肚中。这鸩酒果真厉害,刚一下肚便觉不好,如刀绞火烧一般,扑倒在地,杀猪般惨叫。
刘肇又倒一杯,冷冷道:“赵兄,该你了。”
赵达酒早醒了:“不……不……”
“我等奉命行事,别叫我们为难!”刘肇、刘慈往前凑了凑。
高柔也被眼前剧变惊住了,他坐于殿角,又发觉殿外廊下已站了十名侍卫,都是素常曹操身边亲密之士,猛然醒悟——大王暗布此局杀此二贼!继而想到,自己曾多次进言处置卢、赵,今日大王故意让我在旁观看,是想给我个交代啊!
赵达瞪着恐惧的双眼,不住后缩:“大王不是要提升我们吗?”
吕昭笑嘻嘻道:“大王是要你们升天。”
“我没罪!”赵达打翻刘肇手中的酒杯,“我有功劳,我全是为了大王,不能杀我!”
高柔接过话茬:“按照你们的道理,无需有罪。爹说是黑的就是黑的,爹说是白的就是白的,现在爹叫你死,就得死。”
“不错,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刘肇干脆把酒壶拿起来,“别让小弟为难,留个全尸不好吗?你积下的昧心财也够妻儿过活,只要你一死,其他的概不追究。”
“不……”赵达左右躲闪、满地乱爬,“我就是想升官,就是想让子孙富贵!我也不愿害人啊……饶了我吧!我滚出邺城,我到深山老林隐居行不行?我什么都不要啦!”
“别废话了!”刘慈把托盘一扔,蹿过去一把揪住他脖领;刘肇举着酒壶凑上。两人提拉他耳朵,压着他臂膀,掐着他下颔,硬生生将半壶鸩酒灌了下去!
一声刺耳的惨叫,赵达握住喉咙在地上翻来滚去,乱蹬乱刨,条案掀翻了,菜肴滚得满地都是;而在他一旁,卢洪早奄奄一息,瞪着眼睛只剩抽搐了。高柔方才还觉解恨,但眼见此景又生出一丝不忍,忙把头扭向殿外。吕昭在他肩头拍了一下,笑道:“大王命末将向大人道谢。还让我告诉您,您昔日所言不差,卢赵二人早该死。但先前社稷未稳尚有用他二人之处,如今王业安定,立嗣已明,这两个小人没用了。国之法度当付君子,您才是真正的良臣,大王还要提拔你为颍川太守,随我去铜雀台参驾吧。”
许都就在颍川,这么紧要的职位岂是谁都能当的?可目睹这惨烈一幕,高柔升了官却兴奋不起来。
迈下殿阶之时吕昭提高嗓门对众侍卫道:“流年不利瘟疫盛行,校事赵达、卢洪暴毙于此。幸而大王远见,今后校事之责皆由刘肇、刘慈二位大人担当。我们去见大王,你等帮两位大人把死尸弄走。”卢赵二人固然双手沾满鲜血,但所行之事毕竟为迎合曹操,而且深知官场秘事、宫闱之争,若把他们下狱典刑,八成一通胡咬,倒不如一壶毒酒了事。
“诺。”这般侍卫一个字都不多问。高柔心下苦笑——卢赵虽死却非校事的终结,杀了两个,又换两个,这等爪牙之徒也是儿孙不绝,或许只要有君王,就必要有他们。什么时候忠良大臣、黎民百姓才能喘口舒心气呢?
刘慈常年随杨沛办事,心狠手辣惯了,充这差事正合适;刚得到提拔就办成这差事,甚为得意,想凑前探探卢赵鼻息。刘肇却抓住他臂膀:“借一步讲话。”
二人行至廊下,刘慈笑呵呵问:“兄台有何指教?”
刘肇依旧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卢赵的差事如今落到咱俩身上,殷鉴可怖啊!”
一句话如当头棒喝,刘慈不禁打个寒战,仿佛已预见自己像卢、赵一样僵死在地:“怎、怎么办?”
刘肇解析道:“卢赵有今日下场固是结怨太多,为恶忒甚,更因窥测五官将与临淄侯举动,卷入立嗣之争。今五官将虽为太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王日渐老迈,以后难免还有波折。效忠大王固然理所应当,但保全太子才是长久富贵,咱们可得往远处瞧啊!”
“是是是……”刘慈不住拭去额边冷汗。
迫杀儿媳
就在宫中处决卢洪、赵达之际,临淄侯曹植又一次领教了父亲的厉害。短短两个月间,临淄侯府属员逐个调任,邢颙转任幕府参军,邯郸淳调往泮宫为博士,郑袤改任司隶功曹,任嘏调任相国掾属……最后轮到司马孚了,竟直接调任五官中郎将府。
司马孚尴尬万分,跪在曹植面前诉说不已——其实他进入临淄侯府才两年,与这府里的人相处也不甚欢。只因其兄司马懿亲睦曹丕,所以许多人视他为“奸细”,加之他为人憨直不善交际,又动辄谏言,与应玚、任嘏那等俊雅文士格格不入,连曹植都有点儿嫌烦他,每逢出游宴饮之事都不让他参加。但司马孚却一根筋,越发直言敢谏本色不改,闹得曹植也急不得恼不得。如今大厦倾倒,众掾属东离西散,偏偏轮到他时直接调往曹丕府,这岂不坐实了他是内奸?司马孚自认清清白白,一定要解释清楚。
曹植这还是第一次耐住性子听司马孚跟他讲话,其实根本不在乎他说什么,只是他多说一会儿就多留一会儿,他若走了这府里便彻底冷清了,曹植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落寞凄凉。
“总而言之属下忠于侯爷,绝无悖逆窥伺之事……”司马孚情至深处连连顿首。
“我明白。”曹植晃悠悠起身,双手搀起司马孚,继而后退两步,一揖到地。
“侯爷,这可使不得!”司马孚慌慌张张又跪下了。
“烦劳人体,莫过于拜。”曹植强笑道,“叔达,你起来,你受得起我这一礼。我自小不知世事,随性而行,你这两年在旁时时谆教,我都言不入耳。现在想来,若听你言厚待邢颙,他岂会在父王面前贬低我?若从你言谨身慎行,又岂会有司马门之事?你无惭于我,倒是我有愧于你。”
司马孚道:“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还是我等从事之人未能尽力。”
曹植摇头道:“阖闾有雄志,孙武拜大将;夫差爱女乐,伯嚭(pǐ)居太宰。我之过错焉能归咎于你们?志不强者智不达,莫说你并非子桓一党,即便是,也只怪我修身不谨,怨不得旁人。”
“属下仕秦忠秦,仕楚忠楚,绝无窥伺之事。”司马孚爱名节,定要把这事分辩明白。
“我信得过你,相处两载我知你为人。你与仲达品性殊异,各有所长,长兄伯达更是千载难得的忠义之士。他报效军中罹瘟疫之难,父王心怀感激,愈加高看你与仲达。前年仲达遭父王之斥,如今不也没事儿了?父王调你去子桓府邸,是要提拔你,让你当龙潜之臣……”曹植说到此处已经哽咽。
“侯爷,我……”司马孚满心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可话说到这个份上,真解释清又怎样?还能再帮曹植什么?说我始终忠于您?日后该如何面对曹丕?愧对新主子不也一样是不忠吗?此刻司马孚才明白,有些事是无法解释清的,只能叹息,“侯爷保重贵体……好自为之。”
曹植终是仁慈之人,不让司马孚为难,握着他的手道:“还是你方才那句话,仕秦忠秦,仕楚忠楚,从今以后你是子桓府的人了。要尽心辅佐他,也愿子桓对你言听计从,让你成为我曹魏砥柱之臣。”
“谢侯爷。”司马孚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怕自己哭了反惹得临淄侯更难过,强忍着不敢往下流。
“走吧,快走吧……前程要紧。”留一时留不了一世,徒然自欺又有何益?曹植转过身不再看他,只望着墙角老树上栖着的一只寒鸦,见那鸟儿惊风而起,掠过院墙不知飞向何处,栖向谁家,愣了好久才慢慢回过头——司马孚已叹息着远去了。
曹植背着手在府中踱来踱去,路过牡丹花圃,虽已渐入深秋,可还有几株尚未凋谢,想当初与刘桢、应玚吟诗作赋花下对弈;现如今花在人亡,至交好友地下长眠。心中愁烦不忍多看,转身又进侧院,却见一间间掾属房空无一人。昔日邢颙、郑袤等辨析时政,畅论经世济民之道,如今简册几案久无人用,已蒙灰尘……
走了,都走了,昔日群贤云集的临淄侯府变得门可罗雀!
怎么刘伟、刘修、夏侯惠那帮宾客也不来了?连杨修和丁仪昆仲都不敢登门了,他们涉事太深,以后可怎么办?曹植凝思半晌,终归无可奈何,自己日后如何都不知,还管得了别人?他久久伫立在空屋前,脑中也如这屋子一样空荡荡的,直至天色渐晚,眼前一片阴郁。
“侯爷保重福体。”一声呼唤将他拉回现实,他回头一看,妻子崔氏、侧室陈氏以及一群侍女、家仆都挤挤插插站在院口。崔氏万福道:“月圆虽亏,然则否极泰来。侯爷逐鹿虽失,倒换得一身清闲,自此效仿鄢陵侯,但弄平生之所好,有何不美?自怨自艾于事无补,还是想开些吧。”她不愧是崔琰侄女,知书达理,凡事看得通透。
曹植心中虽伤,但知妻子所言有理,也不想这么失魂落魄下去,提了口气:“说得好!小厮们听着,张灯扫院设备桌案。我要饮酒,要写文章,今日不分尊卑,高高兴兴一醉方休!”
这命令一下可热闹了,众仆人扫地的扫地,掌灯的掌灯,十几张几案摆到了院中,庖人做上菜了,侍女烫上酒了,阖府上下说说笑笑如迎新年。其时天色已黑,几十盏大灯却把临淄侯府照得如同白昼,曹植有令,今日不分大小尊卑,连仆妇、苍头都上席了,好酒好菜千载难逢,大家敞开折腾呗!
曹植在堂前居中一坐,左边崔氏奉酒,右边陈氏捧箸,众仆僮上来敬酒,又磕头又谢恩。曹植笑归笑,却根本没有胃口,执笔欲作一篇文章,但平日里思如泉涌,今晚却毫无思绪,酝酿良久才落笔:
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曹植《说疫气》)
只写了这几句,他便蹙眉停住——苦中作乐终归无用,眼前再喜难祛胸中之伤,写出东西也是悲。争储落败便如瘟疫,使其阖门宾客尽皆流散。
曹植无奈搁笔,只一盏盏往下灌酒。崔氏、陈氏无计可施,索性任由他喝个酩酊大醉,或许明天就好了。
正在这时一个家仆跑了上来:“侯爷!黄门侍郎刘廙求见。”
“好!”曹植腾地站了起来,“此时就缺宾客,我亲去迎接。”
他去迎接,满院子人怎么办?全是仆从,关了府门怎么闹都成,叫外人瞅见不合体统,何况黄门侍郎乃魏王近臣,回去告一状可受不了。众奴辈躲的躲藏的藏。崔氏、陈氏也不便见外客,隐身堂屋内,悄悄张望。
曹植正愁没人说话,大步流星去迎;见府门大开,刘廙手捧一卷文书峭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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