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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还请海涵。”崔琰说罢作揖告退,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公子速速回府,国长史还等着呢。”

    丁仪强压怒火,见崔琰走远,终于忍不住发作道:“崔大胡子真可恶,凭什么凡事都横插一杠子?”

    “就凭他用心端正不避嫌隙。”曹植接过话来,“如此耿介之臣理当尊敬,他时时训教也是为我好啊。”

    “不见得吧。”丁仪冷笑道,“他果真用心端正就不该厚待五官将而薄于侯爷。依我看他闯园奏事分明小题大做扬公子之过,他借爱妾易马之事请公子劝谏兄长,乃是设下诡计离间手足,欲孤立公子。您可不要被他那一脸忠贞给骗了!”

    “岂能如你所言?”曹植一笑而置之,“我素知崔公其人。说他固守长幼、对我有偏见倒不假,然而卑鄙害人却非他所能为。”

    杨修极是赞同:“不错,公子洞悉善恶慧眼识人,单论气量就比五官将高了一筹。但二公子之事还需妥善处置,令兄性情乖张非良言所能触动,劝谏不当转而生怨,反倒不美。”

    曹植早有成算:“这事不劳你等操心,我去跟他说。二哥若实在固执,我大不了破费些钱财,周济那家姬妾便是。这家人闹来闹去也左不过是为了钱财富贵,我吃些亏也就罢了。”

    丁仪叹了口气:“侯爷就是心太善了,何必答应这等为难之事?平白替人受过。”

    “你晓得什么?”杨修手捻须髯眼神奕奕,“虽说侯爷与五官将争位,其他的公子也不能小觑。局外人说话更能触动丞相之心。谋储之争不光较量才智,更要友爱兄弟、凝聚人望,家事大过国事呢!”

    曹植却仰望苍天喃喃而语:“谋储之争……谋储之争……我只想干一番事业,从来没想过要与别人争什么。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方不枉为君子。”说罢背着手而去。

    丁仪欲追却被杨修拦住:“你还想叫崔琰说三道四?我随侯爷回幕府理事,你叫大伙散了吧。”

    丁仪怏怏不悦却无可奈何,只得应允。走出甚远的曹植倏然扭过头来:“正礼,替我向列位告假,邯郸老夫子年岁不小了,下楼时留神搀扶。不管这些老臣如何待我,咱身为晚辈可不能亏了礼数。”他白皙俊美的脸上饱含真诚,绝无半分矫揉造作。

    杨修之谋

    听政堂上寂静无声,只铜壶滴漏“嗒嗒”作响。幕府长史国渊、魏郡太守王修已候了半个时辰,一个低头看公文呆呆出神,一个踱来踱去心事重重,谁都不说话。倒不是二人不睦,只因平日走动不多,又都不爱闲谈,天聋遇地哑,见面不过互相问候,等了这半天已翻来覆去客套好几遍,实在没意思。

    莫看两人没交流,心里所想完全一样——平原侯实在有失偏颇!前年曹丕留守,虽无甚建树又赶上场叛乱,但罪责本不在其身,一切中规中矩,对政务也很认真。即便与其相厚的吴质、夏侯尚、朱铄等人,没公务也不能随便入见,懂得避嫌。而三公子禀赋甚高却不遵礼法,处置事务也忒随心,喜欢的事做起来没完,不感兴趣的问也不问。或许在那帮风雅文人看来,曹植是完人,但在这些幕府重臣眼中却完全不一样。

    不过想归想,国渊、王修都是涵养极深之人,也不便派人催促。后来崔琰来了,问明情由便板着脸去了,两人略觉宽心——崔大胡子乃性情中人,天大的事也敢管,何况与曹家有姻亲,闹一场也没什么可说的;我们不沾亲不带故的若也闯过去,知道的是以国事为重,不知的还道是倾心五官将,故意与平原侯为难。一个老曹已越来越难伺候,如今又添上俩小主子,瓜田李下焉能不慎?

    崔琰出马果然有效,不多时曹植便带着杨修急匆匆赶回,进门来连连作揖:“晚生失礼,叫二位久候了,惭愧惭愧。”

    “不敢。”两人本有些怨气,但见他主动道歉,举手投足间既显谦诚又不失潇洒,满腹心事不禁暂且抛开了。

    “人言丞相乃国之股肱,我看两位也是幕府股肱,若非你们处处周全,晚生真不知如何是好啊!”曹植客套了两句这才落座,“金虎台建得挺快,不过与铜雀台不甚相谐。方才与众人商量,可在北边再建一座台,国长史以为如何?”

    “此非急务,可待丞相回来再议。”国渊只搪塞一句,恭恭敬敬捧上十几卷公文,“请公子过目。”

    曹植只粗略翻翻,二话不说画诺用印。国渊唯恐他不细看,一件件提醒:“丞相大军已过豫州,可能会在许都停留一日……匈奴使者朝觐,华令君已叫他赍诏回平阳了……御史大夫郗虑乞归田舍,丞相想必应允……朱光任庐江太守,在皖城开田,请求拨发钱粮……”

    可不管他汇报何事,曹植只一句“知道了”,也不知往没往心里去。十几道公文片刻工夫就用完印了,曹植别的都没在意

    ,却对最后一份起了兴趣:“荀令君灵柩已运回颍川安葬,这么快!”国渊、王修不禁悚然——荀彧在谯县病故一事传言颇多,邺城群僚也不知真假,但荀彧一解除尚书令之职,改易九州、议封公爵等事立刻通过,他与丞相的分歧是明摆着的。故而大家绝口不谈此事,以免引火烧身。

    曹植倒不是对荀彧死因有何质疑,而是他与荀彧之子荀恽相厚,荀恽又是曹家女婿,故而关注。这份公文是关于荀恽袭万岁亭侯之爵的事,末尾又录了篇文章,是尚书右丞潘勖给荀彧草拟的碑文:

    夫其为德也,则主忠履信,孝友温惠,高亮以固其中,柔嘉以宣其外,廉慎以为己任,仁恕以察人物。践行则无辙迹,出言则无辞费,纳规无敬辱之心,机情有密静之性。若乃奉身蹈道,勤礼贲德,后之事间,匪云子克。然后教以黄中之叡,守以贞固之直。注焉若洪河之源,不可竭也;确焉若华岳之停,不可拔也。故能言之斯立,行之斯成。身匪隆污,直哉惟情。紊纲用乱,废礼复经。于是百揆时序,王猷允塞,告厥成功,用俟万岁。

    曹植不禁摇头:“此文也忒泛泛。令君昔随我父立业兖州,也曾从军谋划多有良策,为何只字不提?令君之心性如冰之清,如玉之洁,法而不威,和而不亵,这些怎么也一概不论?潘元茂文笔一向不错,但这篇文章却中规中矩沉郁内敛,少了些俊逸之气。”

    国渊比曹植更知底细,荀彧初始恭顺,最终却与曹操貌合神离,为其盖棺定论实是困难。莫说潘勖,即便太史公复生、班孟坚在世,写这篇墓志铭恐怕也俊逸不起来!他赶紧敷衍道:“敕令所作的官样文章,中庸扬善即可。”说着硬从曹植手中把文稿拿了过来。

    曹植早觉出他心有不悦,莞尔道:“国长史是不是觉得晚生这些日子处置政务不大上心?”

    “属下不敢。”国渊言不由衷。

    “您老是不忍伤晚生颜面。”曹植很有自知之明,“不错,我最近确实没对政务下工夫。但绝非玩忽懈怠,而是信任列位大人。我名义上是留守,其实谁都清楚,一干政令由列位大人议定,晚生只不过是审阅参议……”国渊想反驳,却被他抬手拦住,“我没别的意思,也并非有何不满。列公皆公忠体国深谋远虑之人,思虑良策无不完备,处置政令无不得当。圣明君主尚垂拱而治,何况我不过一膏粱后辈,何敢唐突指摘,贻笑大方?所以我才倾心于营建,一者乃时下所需,再者也是生平所长。为官一任当有所成,既不能燮理阴阳,搞些礼仪营建也算有所建树,不枉当一次留守。咱们各司其职,有何不美?”

    这话虽不无道理,可国渊听来总觉得有些别扭,却又不易辩驳,只得缄口而退。曹植见他已无话可说,甚是满意,又瞟了王修一眼:“王郡将何故入见?”

    王修正色道:“卑职要弹劾一人。”

    “哦?”不但曹植一愣,杨修也感诧异——魏郡太守非一般郡将,只因幕府在魏郡首县邺城,故而魏郡实是天下第一郡。在曹操眼皮底下当地方官岂是易事?王修本袁氏故吏,又曾被孔融拔擢,这样的人竟能被曹操如此重用,足见才干之高。但才干只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不树敌,如今他都要开口告状,那被告的是何等罪恶滔天之辈?

    曹植木讷片刻才问:“欲告何人?”

    “邺城令杨沛。”

    两年前冀州田银、苏伯叛乱,曹操颇感受辱,有意压制豪强严惩不法,故而以著名酷吏杨沛为邺城令。此人固然执法严格,却做事偏激刑罚残酷,视人命如草芥,上至幕府群僚下至百姓,对其无不畏惧。但他毕竟是曹操亲自提拔的人,又深得信赖,群僚敢怒不敢言,王修能开口告他,真是把老实人逼急了。

    “圣人云,‘苛政猛于虎’,杨沛行事暴虐过甚。”王修义愤填膺,“自他上任以来,严刑峻法草菅人命,邺城百姓噤若寒蝉,上下僚属如履薄冰。其爪牙功曹刘慈等人更每日游走街巷监视士民,凡有小过当即棒杀,不教而诛暴虐忒过!又与校事卢洪、赵达、刘肇等互通表里,罗织罪状迫害大臣。今市井民巷不闻人声,百姓归家闭户避之如鬼魅。以此等暴虐之徒为官实是玷污庙堂,难道咱们要步亡秦的后尘吗?恳请公子做主,把这狂徒逐出冀州。”

    曹植甚觉为难——他怎不知杨沛满手是血?可杨沛之所以肆无忌惮是倚仗父亲为靠山,扳倒杨沛岂不是公然挑战父亲的权威?他不敢插手,强笑道:“王郡将所言不无道理。然而杨沛虽行事不逊毕竟职责所在,不宜草草处置。”

    王修再揖道:“为政以德,不以苛政峻法,杨沛所用皆不通文墨的宵小俗吏。前日许都华令君差一小吏来我寺中公干,夜宿城西馆驿;那小吏贫寒,临行之际私藏驿舍席榻,被驿吏发现扭送县寺,路遇巡城的刘慈等人。那刘慈却说盗席虽是小过,遵圣人之教却应处死,不由分说便将那小吏打死。”

    曹植诧异:“偷席子与圣人有何相干?”

    “可恶便在这里。”王修愤然,“刘慈说,孔子有云,‘朝闻盗席,可死矣!’故断死刑。”

    国渊是郑玄门下高足,学识渊博熟稔经典,闻听此言却是一愣,实在想不起孔子何尝说过这么句话。沉默片刻,杨修忽然一阵大笑:“这俗吏道听途说弄错了,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语点破,曹植乐不可支:“这倒有趣,不妨告诉邯郸老夫子,请他编入《笑林》。”说了一半见王修满脸严肃,忙收起笑容,“咳咳……此等刁猾酷吏果真可恶,王郡将所虑甚是,杨沛之事待丞相归来晚生自当向他老人家进言。”

    王修不买账:“卑职以为公子应当机立断,无需请示丞相,及早罢免此人。”他心里有个小算盘,指望曹操处置杨沛不太可能,最好能借曹植之力先斩后奏。

    “不妥吧?我不过奉丞相之命代理一时,岂可随便罢免官员?”

    王修朝国渊使了个眼色,国渊会意,立刻进言:“政令文书属下可代为之,只要公子应允并无滞碍。”俩人事先并没商量,但此刻却彼此心领神会,也是杨沛结怨太多所致。

    曹植初掌政务却不糊涂,国渊既然能办为何不办?必定还是过不了父亲那关:“官员任免颇多挂碍,我等不易越俎代庖。”

    “苟可强国,不法其故;苟可利民,不循其礼。”王修争辩道,“公子方才说初次留守欲谋建树。若能罢免酷吏造福于民,此功此德岂不比修造楼台强之万倍?古人云,‘天虽至神,必因日月之光;地虽至灵,必有山川之化。’公子丞相父子一体,公子之德即丞相之德。”

    老实人未必不会投其所好,曹植听这话甚觉有理,若能办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非但利国利民,未尝对自己不是好事;再看国渊,连连点头确之凿凿。其实在曹植内心深处也不喜这个杨沛,虽然杨沛没找过他的麻烦,但素来会文之士提起此人无不咬牙切齿。诸般心思凑到一起,曹植胆子渐渐壮了,便要拍这个板:“既然如此……”

    “公子三思!”杨修突然插嘴,“杨沛虽是酷吏,丞相用之乃为去恶明法,虽矫枉过正,实是出自仁心,其中张弛自有分寸,非我等下僚所能忖度。子之德必仰于父,臣之政必受自君,公子与列位大人若自作主张草率行事,只恐坏了丞相一番良苦用心。为子之道、为臣之义也难免有亏。”他故意把“为子之道”四个字说得很重。

    曹植料他阻拦必有道理,赶紧就坡下驴:“不错不错,德祖见地甚是,由他老人家亲自处置总比咱们名正言顺。”他出尔反尔想尽快转移话题,不容王修再言,忙扭头问杨修,“快到正午了吧,我该到后堂向母亲问安了。”

    王修见他一副逐客架势,只好吃哑巴亏,悻悻然望了杨修一眼,却无法与其争辩。人家把“为臣之义有亏”都扔出来了,这么大一顶帽子怎敢往头上戴?

    国渊细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捧起政令道:“既然如此,下官暂且告退。”王修也只得怔怔而去,心下暗暗盘算——早知这样还不如不提,非但没扳倒杨沛,此事若传扬出去,日后更不好与那酷吏相处了!

    曹植见二人走远,也松了口气:“德祖何故阻拦?”

    杨修满脸诚恳道:“公子切记,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便宜行事固然无过,然杨沛受丞相厚遇不可轻动,若稍有差失,忤父之意还在其次,弄不好便有结党之嫌。”

    曹植显得有些不耐烦:“那么进善去恶之事就不做了吗?”

    “曲则全,枉则直。现今之际公子当自行其是,莫要多干预重要事务。老子曰,‘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幕府诸事丞相早有安排,国渊、袁涣等皆多年老吏,斟酌处事不会有半点儿纰漏,他们都管不了的事公子也没必要去操心。所以我才建议您以文会友,着眼营建之事,幕府公务全属本分,这些事才是您额外的功劳啊!昔五官将都督留守,一应政务干预再三,结果非但无功,反而招了丞相埋怨,您可要引以为鉴啊!”

    曹植并非完全赞同的他话,但深知杨修一片好意:“那听你的,此事不再提了。”

    “若我没猜错,如今公子圣眷已在五官将之上。”杨修早有成算,“公子之文采高于五官将,所短者乃在时政军务。我献此策也为藏拙露巧,还望公子用心赶上,方能与五官将一争高下。”

    “争争争,又是争!”曹植霍地站起来,“我从未想过与手足为敌,只想做好我自己,以诚心感化父亲,一展平生之志!”

    杨修望着一脸郑重的他,嘴唇咕哝了两下,还是把想说的话忍了回去——曹植本是性情中人,为人处世也似文章一样追求自我。善良出于本性、才气实为天赋,倒也难能可贵。但只凭挚诚不靠权谋能成功吗?你不与别人争,别人还要与你争呢!这样下去不行,我得设法暗中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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