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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时传来。几个家主似乎是醉倒在舞姬的脚下了,立刻就有家奴进来把舞姬和家主一起送进后堂歇息。嬴真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内里更加地心猿意马,偷偷看了旁边的叶雍容一眼,叶雍容冰封的脸上已经泛起轻红,在乳白的肌肤下越地诱人。

    嬴真心里暗喜。息泯那个眼神,是说给叶雍容的酒里下了药。息泯不知从哪里买来一些极淡的春药,有时候偷偷下在仕女的酒里,借着机会寻欢。事后往往也难以察觉到底是酒后乱性还是药物作祟。

    那边一个家主酒性大在舞姬雪嫩的脖子上咬了一口,舞姬一声魅惑的**,叶雍容忽然有些吃力地用手撑住桌案,鬓边一滴滴细汗涌出。

    “叶参谋,”嬴真终于忍不住上去环抱了叶雍容的腰,“叶将军醉了,我送叶将军回后堂歇息。”

    他使劲贴着叶雍容的身子,去闻她身上的味道,心里有如急促的鼓点。

    “你放肆!”叶雍容忽地怒吼起来,她根本未再留情,一掌挥出去,结结实实扇在嬴真的面颊上。

    随即她跪起身体前倾,侧身手一探,满座忽地被这个声音和叶雍容的动作惊呆了,他们惊的不仅是叶雍容敢扇嬴无翳的儿子,而且是跪坐而起的姿势完全是云中叶氏“坐剑杀人”的剑势,这个剑势曾有典故,几乎是人人皆知的。

    谁敢杀嬴无翳的儿子?

    正给建王劝酒的谢奇微也被惊动,掀开银帘看着这个放肆的女将军。叶雍容凝神一顾,明艳中一股杀气逼人,整个暖阁中都惊得不敢动弹。

    “叶氏的女将军?是何人的属下啊?”谢奇微拖长了声调。

    “太傅,是……是属下的属下……”禁军幕府之、兵机参政白立满头冷汗,急匆匆地跪倒在下面。

    “云中叶氏的女儿,好重的野气啊!”也不知谢奇微怒不怒,声调还是懒洋洋的。

    “是……是属下军令不严!”

    “要罚!”

    “不必,不必,误会而已,不过是场误会!”嬴真脸上还带着掌痕,却急忙起身为叶雍容辩解。他自命风流,还是迷于她的明艳,不忍她受苦,何况这种事情被嬴无翳知道,免不了雷霆震怒。

    嬴无翳并不宠儿子,却专宠长女。

    “大罚不必,长公子都求情了,”谢奇微一笑,“小罚不可免,既然叶将军带剑,那么就舞剑为大家助兴。”

    “那……正是,”白立忽然想起,谄媚地笑着,“叶氏世传的破阵之舞神妙无比,是难得一见的剑舞,足以和太傅府上的舞姬一争高下。”

    “白将军!”叶雍容低喝道,一股屈辱冲塞胸口。叶氏世传的剑舞阳刚疾烈,内蕴沙场男儿救国存危的壮志,这是叶氏一贯的教导。不知道多少叶氏名将在出征前为战士做此剑舞,震动军心一往无前,如今却被拿来作为这种欢场的娱乐,与淫糜的艳舞相比。

    谢奇微也不看他们,持着酒杯冷冷地转过头去。周围几个大醉的贵族已经叫起好来,身份卑贱的舞姬再妖媚,又怎么能和云中叶氏名将之血的女儿相比?

    “叶将军!”白立压低了声音吼道,“你好自为之。只要我白立还掌握禁军幕府,你就是我的属下,军法如山,管你什么云中叶氏,不从令者,就不要在我禁军中为将。天下可不缺一个两个名将!”

    叶雍容的愤怒凝在脸上。她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可是那股怒气被什么东西遏制着,像是被封住的火山,无法喷。

    云中叶氏,名将之血……

    “破阵之舞是刚极烈极的舞蹈,雄风慑人,并非舞姬媚人之作可以相比。太傅当真要看,也是扬我帝朝雄兵的军威,古本破阵之舞失传已久,风临晚仰慕多时,今日有幸。”

    冷清清的声调来自乐师中。叶雍容一抬头,看见风临晚的双眸。她身体里那股燥热似乎被冰了一下,顿时清醒起来。

    “让这些舞女撤下去,”叶雍容立身而起,“我从来不和别人共舞。乐师可能奏蔷薇皇帝破阵之乐?”

    “不才略能模仿,”风临晚淡淡地道,“不过就算蔷薇皇帝时,天下能操破阵之乐者,不过三五人,恐怕这里其他乐师不能与我配合。”

    “无妨,即使没有乐师也没什么。蔷薇皇帝创此曲的时候不过以刀击柱为节拍。”

    “是,以刀击柱!”风临晚的声音中也多了些金戈气。

    叶雍容微微静了片刻,从怀里抽出银梳,侧过头,在席边竖起了自己瀑布一般的长。一篷火星炸开在红色的灯罩里,***照得乌流淌出华丽的暗红色,仿佛新婚的纱帐里那动人心魄的色泽。

    也就是这一刻,那个唇边浅笑、眉上轻愁的白衣青年无声地走进了历史……

    后世传名为“诡道者”的绝世兵法家、大燮王朝霸业的奠基人、乱世战场上无冕的帝王,他的来历已经无从考证,人们知道的故事的开头,是他走进了谢太傅家的暖阁。就是那一步,历史开始记下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叫做项空月。

    项空月堂而皇之地踏入熏风暖阁,全然没有遇到阻拦。他并未手持请柬,而且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从何而来,不过这个青年那一身胜雪的白袍,背手前行时轻蹙的长眉,轻抿起来的双唇,一切的一切看来都有股逼人的贵气,即使随意一个手势的优雅,也绝非一般的公卿子弟可以模仿。

    没有任何人敢怀疑这个陌生的世家子弟是熏风堂迟到的贵客。

    他踏上熏风暖阁的台阶时,顿了一步,迎候的侍女绯红着双颊持帚轻轻为他扫了扫台阶。他踏进暖阁,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束暗红色的长,拂过叶雍容白皙修长的脖子,然后被挽作了一个武士髻。

    他弹了弹手里的鹤羽扇

    叶雍容起身。她身上是一件火红的软铠,织金腰带扎紧纤纤长长的腰肢,一路走到了堂中,果然是令人动心的妖娆。不过随着她拔出腰间的佩剑,一股英武之气飒然浮空,周围宾客都是一惊。谁也没有见过的“破阵之舞”本来就是刚烈的军舞,并非公卿们想象的舞蹈。一旦拔剑,无论男女就都如阵前的武士,再无款款扭送的酥胸长腿,只有武士的杀意和霸气。

    叶雍容握剑当胸,剑锋指天凝住。

    风临晚深吸一口气,十指初动。琴声像是炸开的一般,她一人操琴,却仿佛千军万马列阵冲锋,沙场之音在堂中激荡,不曾防备的宾客惊得立起。

    项空月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一个起身的贵族少年:“《破阵》第一节又名《铁蹄》,所以有这一段千军万马的杀伐之音,到了《夜雨》一节刚极而柔,自然温和起来。”

    “公子精通乐曲?”贵族少年对项空月颇有好感。

    项空月微微一笑,就势坐在他身旁:“《破阵之乐》是我朝蔷薇皇帝在白河大战中以刀击柱,即兴而成的军曲。第一节《铁蹄》,暗喻敌人千军万马,势不可挡;次一节《夜雨》,是皇帝决战前自己在帐中拔剑舞蹈,已有了死志;第三节《火幻》,据说是先帝大醉,凝视火蔷薇的旗帜而忽然感觉到星辰诸神的耳语,眼里出现种种幻觉,都是破阵的关键;最后一节才是真正的《破阵》,雄歌倾世,以火燃火,阳中之阳!千古之下,听来还是令人神往。”

    “看,”项空月羽扇平挥,“《铁蹄》已过,琴声入破,这是《夜雨》。”

    叶雍容正在自己的剑光中转折,红色的箭裙烈烈飞起,长剑抛下大片的寒泓,剑锋指向四周的时候,宾客们纷纷为之避席。她身子轻盈曼妙,随剑而走,如同一片红叶飘在寒芒中。剑却还是战场武术中刚阳的杀手,应和风临晚越来越高亢的琴声,仿佛七百年前的帝王重归大地,在战场的雨夜里挥剑指天。

    “壮哉,不愧是蔷薇皇帝!”项空月击节赞叹。

    而风临晚曲调再转,琴声飘忽不定,已经是《火幻》,像是风中不断起伏的火焰,神秘荒凉的气息在连绵不断的琴声中加剧。叶雍容的剑舞更快,人已经笼罩在周而复始的剑影中,银色的剑刃映照灯光更有一片火红色。

    宾客的啧啧赞叹声中,项空月反而皱眉:“怎么反而不能以轻御重了?”

    在场的也只有风临晚、项空月和叶雍容自己觉察了异状。这一段的剑舞本来应该举轻若重,可是叶雍容隐隐觉得胸口那团火跃动不熄,而且越来越热起来。她心里烦躁,御剑的本领就打了折扣。

    对于公子们所用的东西,叶雍容丝毫不懂。她酒量很浅,本以为心里的不安是那杯酒的酒力,好在叶氏对于呼吸之术的家学深厚,她调整呼吸,就可以勉强压过烦恶。不过此时在舞剑中不由自主,她越是难以御剑,越是不得不紧跟风临晚的曲子,全力舞剑,剑势渐渐散乱起来。

    “呲啦”一声微响,一片红色的布帛从剑圈里飞了出来。竟是叶雍容的快剑把自己衣带的一角切落了。剑本双锋,最容易自伤,那一剑一擦,叶雍容肩上已经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忽然有人鼓起掌来。堂中除了曲声剑声,有了第三个声音。那掌声极沉稳,宾客们都无意跟着鼓掌,只是不由得转头看去。一个白衣青年缓步走向了内堂中央,他含笑击掌,每一步都从容地踩在风临晚的琴声节间,神采曼妙。息泯和嬴真也自惭形秽起来——那简直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叶雍容大惊,手上剑却不能停,此时已经到了《破阵》一节,她的剑几乎忍不住脱手而出……那个白衣的青年却忽然对她微笑,而后他宽袍广袖洒洒展开,整个人变成了云中的飞鹤,在剑影中配合着叶雍容洋洋起舞。

    他的动作看上去并无雄沛的力道,可他的舞蹈却如大海深不可测,在叶雍容的剑影中来去,丝毫不受伤害。他飘飘的长袖拂起,仿佛带起大山转动。叶雍容的动作渐渐和他合拍,不再维持武士雄壮的风格,而是轻盈飞动,贴着他旋转,仿佛大山上盘旋的红色飞燕。

    “难道是……《若依》?”叶雍容忽然记起了这个名字。

    传说真正的破阵之舞只有云中叶氏还有流传,不过叶雍容自己也知道,叶家家传的这段舞蹈并非全本。始皇帝白胤在白河大战中创制舞曲的时候,歌舞绝世的蔷薇公主陪伴在他身边,所以本来是两个人共舞。只是蔷薇公主最终等不到封后的一天,就辞世了。所以等到太清阁建成的时候,世上已经无人和白胤共舞。白胤最终修改了舞谱,把原本属于女子的《若依》删去。

    有传说后来白胤喜欢在百尺太清阁上趁夜起舞,眼力好的人可以远远看见皇帝朦胧的身影,在入云的高阁上独自一人。

    此时,这个白衣青年俨然就是蔷薇皇帝的化身,而她的剑舞被引动,扮演的恐怕就是那个害怕黑夜和鲜血的公主。

    “《破阵》的全本竟然还有人知道!”风临晚心中震惊。

    她也曾用心在各家藏书中寻找当年《破阵》的残谱,终究拼不出《若依》一节,此时这段舞蹈就在眼前,不由得人已痴醉。

    项空月忽然放声而歌,声震屋宇:

    “我有屠龙之术,

    欲翻流云起舞;

    我有苍茫之志,

    欲煎七海成田;

    我怀绝世之锋,

    欲解抵天之柱;

    我是藏玉之璞,

    欲觅神匠成材。

    吾曾笑云梦乡里文皇帝,

    长生何须吞白玉;

    吾曾笑长锋空折武皇帝,

    挥军难渡雪河西。

    吾不惧青天之高,黄地之厚;

    独恨不逢琢玉手,

    晚生不见凤凰来。

    噫嘘兮,

    山之既高,神女空候;

    水之既深,龙死荒滩。”

    “哈哈哈哈!”众目睽睽下,白衣公子在堂中仰天长笑。红衣的女子剑光收敛,默默依在他背后,而风临晚拍掌在弦上,止住全部余音,垂头沉思。

    笑声经久方绝,堂中只剩下天地初开般的寂静。七百年前的大战后,那个不可一世的皇帝是否也这样依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看浩瀚的草原?

    一个并不大的掌声忽然响起,宾客们顺着掌声的方向看去,竟然是银帘后端坐在谢奇微身边的建王,已经起身站立。建王年仅十二岁,此时却半点没有孩子气,神情中自然地流露出帝王家的威严。

    “好!”谢奇微不愧为“有理太傅”,最善于顺流附和,立时拍案而起,大声喝彩。

    像是一股沙场的劲风忽然间吹散了暖阁中异香缥缈的奢靡之气,顷刻间四十多个宾客朦胧的醉眼都清明起来。掌声如潮,经久不息,外面的侍卫被惊动了,按刀疾步登上台阶查看,只看见帝都的豪门贵胄们都离席起立,人群中掩映着一红一白两袭衣衫。

    喧闹中,乐师席上的风临晚默然良久,脸色忽然涨得血红,她捂着胸口起身,疾步从侧门离去。直到走廊里,风临晚才顿了一步,一口鲜血吐在衣袖上。《破阵》到了最后一段,她已经是被那个白衣的公子带动起来,精神都在他舞蹈的节奏中起伏,轮指拨弦不由自主。风临晚身体羸弱,凭着《破阵》以火燃火的极阳之气,才能冲到曲终,随即仿佛大病一场。

    “天下竟有此人?”风临晚低低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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