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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新在书桌前面坐了许久,他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那本摊开的小说。他努力把注意力放在那些接连排列的四号字上面。但是他仍然捉不住那些字句的意义。他的脑子里似乎空无一物,然而那里面却响着女人的吵骂的声音。粗糙的、尖锐的声音伤害了他的疲乏的脑筋,好像一把锉子在那里磨擦。起初带给他一阵痛,后来就是麻木。闷热的空气仿佛有催眠的魔术。疲乏渐渐地征服了他。他的精神松弛了。后来对面厢房里的吵骂静了下去。他忽然又听见和尚唱经的声音,又听见女孩的低声哭泣。这些声音慢慢地把悲哀铺在他的脑子里的空处。他觉得头有点昏,有点沉重。他渐渐地俯下头去。于是他的脸压在书上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地唤他。他抬起头,看见蕙穿一身素净的衣服站在他面前。

    “蕙表妹,你几时来的?”他惊喜地问道,连忙站起来。

    她不答话,却默默地望着他。眼里充满了爱和哀诉。她脸上没有施脂粉,凄哀的表情使她的脸显得更加美丽。

    他忽然注意到她的头上、身上都是水淋淋的,便惊讶地问道:“蕙表妹,你怎么了?一身都是水。你从哪儿来的?”

    “我从家里来,雨下得很大,轿子漏雨,把我一身都打湿了,”她诉苦地答道。

    他爱怜地望着她,连忙摸出一张手帕递过去,说:“你先揩一揩。我去喊何嫂给你打盆脸水。”他站起来,要出去叫何嫂。

    “大表哥,你不要走,我有话对你说,”她着急地挽留他,一面用手帕揩头发上的水。

    他站住不走了。他怜惜地看她的脸,看她的衣服。他痛苦地说:“伯雄怎么让你坐一顶破轿子?你这样会害病的。”

    “他哪儿会顾惜到我?他巴不得我早死一天好,”她呜咽地说,便低下头去。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

    “蕙表妹,”他痛惜地轻轻唤了一声,也掉下了眼泪。“你应当顾惜你自己的身体。”

    她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他,忽然进出哭声道:“大表哥,你救救我吧,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她紧紧地抓住他的右边膀子。她的惨痛的求助的声音开始在割他的心。他在跟绝望的思想挣扎。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他的肩头,他要摔去这多年的重压,他要援助这个他所爱的女子。

    但是眼前一阵明亮,灯光刺痛他的眼睛,他觉得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连忙回头一看。淑华带着亲切的微笑站在他的旁边。他再掉头往四周看,房间里再没有别的人。他叹了一口气,低声自语道:“我做了梦了。”

    “大哥,你去睡吧。你看你就在书桌上睡着了,”淑华温和地说。她听见他说起做梦,便问道:“你做梦?你梦见哪一个?”

    觉新停了停,叹息地说:“我梦见蕙表姐,她向我求救。”

    淑华一怔,仿佛有一股忧郁的风吹到了她的脸上。过了片刻她才同情地说:“蕙表姐真可怜!”

    “我真对不起她,我没有替她办好一件事情,”觉新责备自己地说。

    “大哥,你不要这样说。还不是你去找表姐夫办交涉把灵柩安葬的?”淑华用这两句话安慰觉新。

    “提起灵柩的事情,更叫人心烦,”觉新皱着眉头说;“我上了伯雄的当,他没有一点诚意。他还是让灵柩摆在尼姑庵里。明天就是初四了。这几天我也找不到他。听说他现在忙着办续弦的事。想不到他倒这样没有心肝。”他露出了愤慨的表情。

    “这都是大舅挑选的好女婿。大舅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淑华气愤地说道。

    “外婆她们都很生气,大舅却一点也不在乎,他总说:‘嫁出去的女就等于泼出去的水。’蕙表妹的事情,就好像跟他并不相干。要不是外婆逼着他,他一点也不会管的。”

    “那么外婆她们现在有什么办法没有?她们总不会让灵柩这样地搁下去。”

    觉新没有立刻答话,他仿佛在无头绪的思索中找寻什么似的。汽笛声突然响起来。宛转的哀泣般的声音在静夜中叫得人心惊肉跳。淑华慌忙地说:“电灯要熄了,等我来把灯点好。”她便走到方桌前面去。

    汽笛的最后的哀叫唤醒了觉新,他的思想忽然找到出路了。他站起来下了决心说:“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办好。”他说这句话好像不是说给淑华听的,却是对另一个人说的。他又一次用眼光在屋子里四处找寻,但是他的眼光经过挂在墙上的他亡妻的照像,便在那里停住了。他意外地吃了一惊。电灯就在这时完全熄了。

    淑华捧着锡灯盏走到书桌前面,把灯盏放在书桌上,她看见觉新木然地站在那里,便惊讶地问道:“大哥,你在想什么?”

    觉新惊醒似地掉头看淑华,淑华的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的眼光给了他一点安慰和鼓舞。他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里被唤回来了似的。那是一个绝望的世界,一个充满哀愁的世界,他的心好像还停留在那个世界里面。但是现在他的思想又活动起来了。

    “没有想什么,”觉新掩饰地答道。

    “蕙表姐的事你看有没有办法?”淑华不知道他的心情,又问起那件事。

    觉新并不直接答复这个问题,他却说:“三妹,我们到妈屋里去,等我同妈商量。”

    觉新同周氏谈的仍旧是蕙的事情。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确定的主张。除了向郑家交涉外他们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这样的商量很使淑华失望。她觉得他们说话办事都不痛快,不过她自己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对付国光才好。

    初四日白白地过去了。郑国光仿佛完全忘记了他答应觉新的话。蕙的灵柩仍旧冷清清地放在莲花庵中一个小房间里。蜘蛛在棺木的一个角上结了网。棺上尘土积了一寸厚。灵前牌位横倒在桌上。挽联被吹断了一条。

    周贵带着气愤回到周公馆,把他眼见的情形告诉了周老太太和陈氏。她们又差他到高家,把同样的话对周氏和觉新再说一番。

    “那么把伯雄请来谈谈也好,”周伯涛对他的母亲说。

    “最好把姑少爷请来,再跟他办交涉,”觉新也是这样地对周贵说。

    第二天周老太太差人去请郑国光,郑国光又托病辞谢了。周老太太逼着周伯涛到郑家去。周伯涛也只见到国光的父亲,他们随意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问题依旧得不到解决。

    初六日下午觉新到郑家去。他也没有见到国光。但是他看见了郑家张灯结彩的情形。他向看门人间起,才知道郑国光的续弦问题已经决定,旧历初八日就要下定(订婚)了。

    看门人的简单的叙述好像是一勺煤油浇在觉新的怒火上面。觉新从这里立刻到周家去。他把这个重要的消息毫无隐瞒地对周老太太和陈氏说了。

    “你说该怎么办?”周老太太颤巍巍地问周伯涛道。

    “妈不必动气。本来初四这个日期就太近了。我看伯雄大概没有买到好地,才又把日期改迟。安葬的事情关系他们一家的兴衰,我们外人也不便多说话,”周伯涛陪笑道。勉强做出的笑容并不能使他那张暗黑的脸现一点光彩。

    “你总是有理!你说什么‘外人’?你替伯雄倒想得周到。你忘记了你是蕙儿的父亲!”周老太太气恼地骂道。

    “我看妈生气也没有用。妈最好再耐心等一等。其实蕙儿死后还不到一年,时间并不久,”周伯涛固执地说。

    “你给我出去!我不要听你这些话!”周老太太对周伯涛挥手说。但是他并不马上走出房去。

    “外婆请不要动气,事情总可以慢慢想法子,”觉新连忙劝道。

    周老太太在喘气,周伯涛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看他的母亲。陈氏用憎厌的眼光看她的丈夫。徐氏和芸都不作声,她们时而关切地看周老太太,时而不满意地看周伯涛。

    忽然另外一种声音打破了房里窒息人的沉寂。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威严地骂着:

    “你是什么东西?你敢跟我顶嘴?这种茶也倒给我吃?难道周家就没有好茶叶?喊你去另外倒杯茶来。就说你是老太太、二小姐的丫头,难道我就使唤不得?”

    在这一番话中间还夹杂着一个清脆的声音,仿佛茶杯落在地板上碎了。

    “你们听,孙少奶又在骂翠凤了。她一天要睡到十点钟才起来,还好意思骂人,”周老太太指着窗户叹息道。

    “是,”陈氏、徐氏齐声应道。陈氏痛苦地说:“这也是我的命不好:蕙儿得到那样的结果,枚娃子又接到这种媳妇。”

    周伯涛不作声,他装出没有听见的样子。

    “翠凤倒可怜,她昨天晚上才挨过一顿骂,在我房里哭了好久。我从没有骂过她,”芸愤愤不平地说。

    “我也没有骂过她。我们现在倒接了一个祖宗来了,”周老太太冷冷地说。

    在另一间房里翠凤似乎在辩解,枚少奶拍桌顿脚地骂着。枚少爷也帮着枚少奶骂翠凤。忽然翠凤放声哭了。

    “现在我们公馆里头热闹了,”周老太太冷笑地说。

    “年轻人总是这样的,枚娃子现在倒比从前活动多了,”周伯涛接着解释道。

    “那么我请问你蕙儿在郑家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她给人家折磨死了,也不听见你做父亲的说一句话。现在倒轮着我们来受媳妇的气了,”陈氏板着脸质问她的丈夫道。

    周伯涛正要开口,却被他的母亲抢先说了:“大少奶,你对他说话简直是在白费精神。我从没有见过像他那样不通人情的人。他天天讲什么旧学,我看他读书就没有读通过。你说他究竟做过什么正经事情?还不是靠他父亲留下的钱过舒服日子!”

    这几句话使觉新感到非常痛快,他觉得它们正是对周伯涛的正确的批评。他对他这位舅父的最后一点尊敬也早已消失了。看见周伯涛受窘,他感到了复仇似的满足。但是同时他又感到一种绝望的愤怒。他在这里短时间中的一点见闻,给他说明了一个年轻人前程的毁灭和一个和睦的家庭的毁坏。在这样短促的时间里,一个顽固的糊涂人的任性可以造成这样的悲剧。他对于把如此大的权力交付在一个人手里的那个制度感到了大的憎恶。但是甚至在这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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