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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九哥大怒骂张勇的那些话,她顾不上矜持,哭着扑在林云暖腿上:“林夫人!我求您了!九哥他伤得很重很重,他……虚弱得要命,平素最欢快的一个人,现在眉头紧锁,满腹心事,他说,他这次闯祸,全是为了你啊!你就忍心,让他孤苦伶仃的,独自承受这一切吗?就算你对他没有丁点情分,就当可怜他,可怜我,你去一次,去见见他吧!所有的事,我来安排,只见一面,就送你回来,你只管放心!”

    林云暖捏捏有点痛的额头,木雪痕一个世家小姐,竟来跪求她一个平民寡妇,难道,木奕珩真快死了?

    却不知,即使木奕珩只是打个喷嚏,在这木雪痕瞧来,也是件天大的事。

    又想,木奕珩口口声声闯祸是为了自己,将责任都推到她的身上,却是何意?

    林云暖走入木府,听见厚重陈旧的木门,在她身后徐徐闭合。眼前,一道极高的山水石雕影壁,跨过两重门,穿过花园,沿西边的抄手游廊进去,豁然开朗,一个非常大的花园,种了许多花树,虽是寒冬,也都将木枝修剪成好看的样子,池塘已经结冰,上头插了上百枝绢质的荷花,细瞧,里头藏着小小的烛,到晚上,点燃这一池花灯,不知是何样壮观的景色。

    她想到木奕珩为她在街市两旁挂的那些宫灯。硕大的“木”字,唯恐天下人不知,是他木家九爷的手笔。

    这个时辰,老夫人是在午睡。松鹤园静悄悄的,侍婢们只留了一个在屋里听唤,各回各屋做针线、忙活计去。

    木雪痕很容易就带林云暖过了穿堂。木奕珩住的屋外小厅里坐着两个婆子,围着火炉说闲话儿。见木雪痕带着个素净好看的妇人进来,都站起身,疑惑道:“这是……”

    木雪痕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林云暖落落大方地一笑:“四小姐请妇人前来,说是想替久不行走的病人,推拿一下脉络。”

    木雪痕待木奕珩多好,府中无人不知,这倒像木雪痕会做的事。可是,有否禀过老夫人?万一推坏了九爷,谁担得起?

    木奕珩在屋里要睡不睡的,听见外头说话的声音,恨不得当即跳起来,大声嚷道:“哎呀,我腰疼!脖子疼!快,进来给我捏捏!”

    两个婆子下意识就让了路,木雪痕先行,领着林云暖进去。

    木奕珩乍见烟灰色的披风一角出现门前,想到自己此刻是个“垂死之人”,连忙一通狠咳,有气无力的样子,牵动那伤处,疼得嘶了一声。

    木雪痕快步走到他身边,掏出帕子给他擦嘴:“九哥,怎么咳起来了?可是他们照顾不周,叫你着了凉?”

    屋里烧着地龙,哪里来的凉气?木奕珩气若游丝道:“你、你来了……”

    木雪痕的手,茫然垂下。她分明看到,九哥突然明亮起来的眉眼,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没有她的倒影,也听不见她说的话。

    她站起身,酸楚地朝林云暖点一点头:“有劳了……”

    她引着小环,走到对面的房间,垂下帘子,默默地流眼泪。

    这边声音压得极低,依稀是木奕珩抓住了那林氏的手,听得妇人清冷的斥声:“你给我放尊重些。”

    林云暖居高临下睨着他,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人死不了。他俯卧在榻上,身上盖着衾被,扬起欠揍的脸,朝她笑道:“你舍得来了?”

    想起她哥无缘无故砍他一刀,还养了恶犬屯了护院对付他,心里沉沉的不舒服,转瞬撂下脸子,“你是来瞧,我死了没有?是不是亲眼见我死了,你才好偷笑?”

    林云暖被他扯着手,扬手甩开,引得他连声吸气,想是伤处极疼。

    她恶狠狠地道:“该!你这人做尽坏事,早该遭受报应!你都已经这幅模样了,还要耍心思害人,竟利用你妹妹,去把我诳来!”

    木奕珩摊手道:“我无辜得很,我都不知,她怎么会找到你的。难不成,我做梦喊你的小名儿,给她听见了,知道我相思难耐,欲那个火焚身?”

    林云暖狠狠盯着他,突然俯下身来,伸手抚上他的脸。

    木奕珩笑得迷了眼:“刀子嘴豆腐心,你这不,还是心疼……哎哟,你娘的!”

    “啪”地一声,极清脆的响声。木雪痕听见,不由自主站起身就想走过来,小环拉住她,摇了摇头。

    木奕珩捂着左脸,不敢置信:“臭婆娘,你他娘的打老子?”

    林云暖轻轻一笑:“不错。我打你这巴掌,是因为你欠打,你再嘴里不干不净,我不仅要打,还要打得你肿成猪头才行!你若不忿,来,你还手?”

    木奕珩挺着腰,又牵到伤,呲牙咧嘴的,表情狰狞。

    “你他娘的趁人之危!”

    林云暖俯下身,盯着他道:“你再说?”手已经高高扬起,木奕珩挺着脖子,“你以为小爷会怕?我说臭娘们儿,没良心!老子为你受了大罪,想找你讨点报酬回来,结果你他娘的放狗咬人!老子还要说,老子自打伤了,天天想着怎么从你身上把损失拿回来,老子要按着你在床上,治得你哭着喊好哥哥!”

    他一边说,林云暖一边打,等他说完,她手已经打麻了,只见他略显苍白的面孔,尽是红红的指痕,非常的明显,非常的惊人。

    林云暖学他一样端着他的下巴,欣赏自己的杰作,“木奕珩,你说你贱不贱?”

    木奕珩突然一笑:“贱!”

    他猛地一蹿,嘴唇就贴在她唇上。

    他极快速地吮了一下,被妇人一掌挥开,身上的伤已经在动作间有几分开裂。

    他哀嚎一声,趴在榻上,侧眸瞧着她,可怜兮兮道:“我是不是流血了?你快帮我瞧瞧,疼死我了,求你了,你快看看,万一我腿残了,全是你的错……”

    林云暖本已想去揭那薄衾了,听见最后一句,冷下脸来。

    “木奕珩,你不会死,腿也根本没残?”

    木奕珩笑嘻嘻地:“那谁知道,说不定你再不帮我瞧瞧,我这腿就真残了。”

    林云暖忽然一笑:“行,我帮你瞧瞧。”

    揭开他身上盖的东西,撩起他衣裳下摆,下面光光的腿,轻轻扭着。

    木奕珩道:“桌上有药膏,你替我拿过来,仔细抹一遍。”

    林云暖见到赫然出现在眼前的伤,有一瞬震惊,他虽没伤得像传说般那样严重,可这伤却也绝对不是轻伤。

    这要养好,不得大半年?

    下一秒,木奕珩的话,却让她收回了讶异的神情。

    “你替我揉一揉,后面揉完,前面也要……好些日子没见你,想死啦,咱俩赶紧的,弄两回,你总不能白来一趟对不……娘哎!!!你他娘的疯了?!”

    他一声惨叫,终于叫临屋的木雪痕不顾劝阻的冲了出来。

    木奕珩顾不得疼,连忙一滚身,拉起被子将自己盖住。

    他疼得直冒汗,刚升起来那点绮念,瞬间蔫了回去。

    林云暖拍拍手,将手里的药膏丢在桌上。她瞥了木雪痕一眼,冷声道:“我肯来这趟,是有句话想告诉木爷,也希望木姑娘记住,我乃寡居之人,不便与外男相见,希望木爷和木姑娘莫在命人前去侵扰。另有。”

    她回转身,蹲下来,凑近木奕珩,低声道:“木爷,前番,您一直十分卖力,表现得不错。这有一千两银票,您收好,我们林家人,绝不会欠人嫖资。”

    最后两个字说完,木奕珩已是目瞪口呆,这婆娘说什么?嫖、嫖什么?

    “你……”

    林云暖站起身,退后两步,朝他轻轻一福,“承蒙木爷关照,从云州到京城,叫我没空去想那些伤心事。在此多谢木爷,也就此与木爷作别。眼看春节,我便要回筠泽家去。天高水远,但愿我与木爷,永不相见。”

    她转身离去,毫不留恋。

    木雪痕望她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忽然醒神道:“小环,你快去送送她!”

    回过头,见木奕珩不怕疼地半坐在那,眼睛红的吓人。

    她轻轻喊了声:“九哥?”

    适才九哥那声惨叫,太惊人了。

    木奕珩伤处早已裂开,适才那妇人狠手一掐,不知抓破他多少刚结痂的伤口。

    可他不记得疼了,妇人丢下的银票,妇人冰冷的言语,从始至终没关心过他一句的表现,都让他知道,这妇人,心里当真是没有他。

    可笑,分明从一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的强取豪夺,她从来不假辞色,早知他不在她心里,为什么还会心痛。

    他捂住胸口,脸色越发惨白,里面某个地方,像有根极坚韧的绳子,扯着他的心脏,一抽一抽……

    他吃进腹中的画儿,他挨过的打,在她屋外吹过的笛子,几天来蚀骨焚心的思念和渴望,算什么,算什么?

    腊八刚过。

    林云暖的马车停在文家巷口,从车窗瞧外头丫头和护院们一箱一箱的搬东西上车。

    林熠哲忧心忡忡,立在车窗下,“七妹,我总觉得,这样不好。”

    “二哥。”林云暖笑着安慰他:“如今那边收拾出来了,我告诉姓木的,我要回筠泽,只要你不露口风,我保证,他一辈子缠不到我。拖泥带水的我不喜欢,从前在唐家那恶心吧啦的七年我已受够了。总不能我真抹脖子死了,你说是么?”

    林熠哲无言相对,凝视她倔强的面孔久久不语。后头从人上前禀道:“奶奶,都收拾好了。”

    林云暖点点头:“二哥,不必送了,离得不远,常常见着,不必挂念。”

    新置的宅子在城南的月牙胡同,胜在幽禁,宽阔,正碰上主家急卖,价格也适中。

    从初来京城,她就一直在为她的新事业做准备,她在书局留的第一卷手稿,卖的十分不错,可转眼,她还没来得及写出第二卷,市面上竟已有了第二卷的内容。

    她买来瞧过,与她记忆里的故事基本雷同,且用词非常华丽,还常配几句诗文,比她那本浅显粗俗的白话本子更受上层人青睐,价格也翻了许多倍。

    她能确定,这世上有和她一样,来自那个世界的人。

    可她没太多时间去纠结,也没想过去找出那人,她过自己的日子,做自己的事,比如这间景致极美的院子,她在枯树上挂上各种花灯,到了夜里,池塘上的小桥两侧,莹莹小灯远看如满天星。

    各种形状的蜡烛,是自己央人打了模具再请作坊做的,用透明的琉璃瓶子装起,随手摆在哪里,都是极美的风景。

    毎间房里,都有极宽大的榻,三三两两,并排摆着,榻旁小几上头用半透的碧玉盘子摆着零星小物,有耳坠子,金镏子,小花钗,手串,也有描眉用的黛,染唇用的脂,都是极精巧的小件。

    侧旁有屏风、衣架,挂着最时兴的衣裳,各型各色的,再有室内穿得软底绣鞋,用兔毛做里面儿,柔软暖和,皮质底子被纳的千层底舒服,有的干脆不绣花,用全部的兔毛里外包围,还做出两只兔耳朵,用扣子缝做眼睛,让人瞧了便爱不释手。

    这还只是她备用的货品,真正的主业在那长长的台子上,各种瓶瓶罐罐,有些是根据市面上卖的美肌膏子加了材料做的,有些是用上等材料自己寻医者、药堂、懂制膏的人配的,先保材料安全无害,然后才求有否功效。各色香露,用形态各异的小瓶装着,上头勾画的不是寻常花鸟福寿,而是一个鲜红的嘴唇,或是半张美丽的女人的脸,笔触简单灵动,胜在新鲜。

    年前,各家正是忙碌的时候,她虽准备了许多,却也还有许多没准备到的,比如,将不远处的一处温泉引进来,要与温泉所在地的地主人协商,还要请工匠引流。

    就请了阿倩他们,先来享受一回。

    阿倩和一个要好的姐妹并排躺在铺得软绵绵的榻上,散了头发,穿着统一的长袍,由推拿的婢子从额头开始,一点点的按揉。

    至后背,涂了厚厚的香露,一点一点,疏散疲乏。

    耳畔隐约有悦耳的琴声,谁在低声吟唱。

    顺手取了那碧玉盘子里的耳坠子一试,便随手买上一对。

    与姐妹说着话,嗅着铜炉里的甜香,阿倩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已是傍晚。

    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取了柔软的兔毛鞋子给她穿,穿上了,就再也不想脱下。

    帘子卷起,屋里烧的火旺,开了一点窗,就看见令人惊喜的,一盏盏星灯照亮的夜园。

    女伎们都兴奋极了。

    徐阿姑带着人,端着各种糕点、汤食鱼贯而入。

    小几上头摆了食盘,几样脆爽小菜,精致点心,甜的米酒,每一样,侍婢都能说出一套这食材对身体的好处来。

    林云暖听得阿倩他们一再的惊喜赞叹,知道自己这门生意,大约可以做下去了。

    虽然花费不菲,身上带的那些银票,可用得差不多了。

    捏着一千两银票的木爷,此刻阴沉沉地坐着。

    他特地买了牛肉,丢进林宅院中,孝敬那几条狗。由张勇扮成贼人,引开诸多护院。忍着根本还没痊愈的伤痛,总算跨越重重关卡摸进东院。

    黑糊糊一片,没有一丝人声。

    他熟门熟路跳入窗子,笑着扑上那架子床。

    空屋冷榻,她不在了。

    木奕珩不死心地一间一间屋子地找去。

    没有她,没有任何人。

    她真的回筠泽去了?她真的,就这样从他生命里消失?

    木奕珩茫然坐在之前与她欢|好过的榻上,依稀还听见她难当的哼声,用手推着他,捶着他,气得咬他肩膀,眉头蹙得紧紧的,轻声求他“轻些吧”,却才几次,这样销魂蚀骨的酣畅?

    她就这样走了?不带一丝一毫的留恋?

    唐逸从外回来,一身酒气。

    钟晴迎上,挥退侍婢,亲自服侍他更衣。

    跪在地上给他脱鞋子,瞧见他前襟白色缎子上蹭上的唇印,钟晴脸色一沉,抿住嘴唇,垂下头,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仰起头,笑问他:“怎么喝得这么多?”

    唐逸捶了捶床板:“别提了,那下流世子又拿我与人斗酒。整整饮了一坛,又不许我离开半步,几乎出丑。”

    钟晴爬上床,跪在后头帮他捏肩膀,“咱们能不能不在这世子手下?前儿咱们续写的那神雕第二册,不是卖的挺好的?咱们自己能过上好日子,何必舍了脸面去附和那些人?”

    唐逸嗤之以鼻:“写那劳什子有几个钱?你莫不是忘了,我们为了二哥的事,欠了多少银子!”

    若林云暖听见这话从唐逸口中说出,定要十分吃惊。

    从来视钱财为浊物的唐大才子,竟然开始为钱折腰?

    钟晴叹了口气:“那今天,还要不要帮我改第三卷?已经谈好价,一卷一百两银子,迟交了,怕那个写书的女人就要赶在我们前头……”

    唐逸从袖子里一掏,整把的绣囊、荷包、珍珠链子,扇坠儿。“看看,够不够一百两。”

    又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一并扔在床上:“这可够了吧?人家赏的,赏的!要千恩万谢,躬身接过,规规矩矩揣好,再怀着感恩之心,替人与人拼酒,才得来的!”

    钟晴眸子一缩,已有了泪意。

    原本,她就要做云州唐家,正正经经的四奶奶,与丈夫琴瑟和鸣,接过掌家之职,生下四房长子,坐在高位上,冷眼瞧妾侍跪拜。

    转眼,她孩子被人害落,唐家二爷贪墨被贬,一夕之间,她憧憬的美好都不见了。

    留给她一个声名狼藉,再云州没面目见人的丈夫。一个失了男胎,伤痕累累的子宫。一个欠了许多债务,要靠她的心血去帮忙偿还的空壳子唐家。

    唐老太太终于不再嫌弃她是楼子出身的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随他来了京城。

    钟晴望着已经倒头睡着的男人,下巴上的胡茬青青一片。浓重的酒气久久散不去。

    这就是她处心积虑,得来的幸福?

    就是她一心争抢,夺来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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