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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来也许是他的第一次画展,如果那些初中时代的得奖壁报不算的话。
楚戈这笔名尚未开始取,当时忙着做的事是编刊物、到田曼诗女士家去看人画画、结交文人朋友。1957年,他拿画到台北忠孝西路去裱,裱褙店的人转告他说有人想买此画,遂以六百元成交,那是生平卖出的第一张画,得款则够自己和朋友们大醉一场。
仍然苦闷,一个既不能回乡也不能战死的小兵,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将赴南方,当时他的一位老大哥赵玉明也报了名,别人问他原因,他说:
“不行啊,袁宝报了名,他那人糊里糊涂,我不跟着去照顾他怎么行呢?”
结果虽然没有成行,好在他却在知识和艺术的领域里找到了更大的挑战!戈之为戈,总得及锋而试啊!
5密密的芙蓉花,开在防窍洞上
搬进村子的第一天,蒋勋就去孔庙看野台歌仔戏。母亲一向喜欢河南梆子,所以也去了。一面看,她一面解释说起来:
“这是武家坡啊!”母亲居然看得懂用闽南语唱的歌仔戏,也是怪事。家居的日子,母亲是讲故事的能手。她的故事有时简单明了。如:“那王宝钏啊,因为一直挖野菜来吃,吃啊,吃啊,后来就变成一张绿肚皮”
她言之凿凿,令人不得不信,也有时候,她正正经经讲起聊斋,邻居小孩也凑进来听。弟弟又怕又爱听,不知在哪一段高潮上吓得向后翻倒,头上缝了好几针,这事让为人笃寮的父亲骂了又骂。
每到三月十二日,公家就发下树苗,当时规定家家要做防空洞,幼年的蒋勋和家人便把分到的芙蓉插在防空洞上。芙蓉一大早是白的,渐渐呈粉红,最后才变成艳红。此外又家家种柳,柳树长得泼旺如炽。防空洞当然一次也没用过,却变成小孩游戏的地方,在里面养鸟,养乌龟,连鸭子也跑进里面去秘密的孵了一窝蛋,小孩和鸭子共守这份秘密——及至做母亲的看到凭空冒出一窝小黄鸭,不免大吃一惊。
所谓战争,大概有点像那座防空洞,隐隐的座落在那里,你不能说它不存在,却竟然上面栽上芙蓉,下面孵着鸭子,被生活所化解了。男孩穿花拂柳——咱跑到淡水河提上去放风筝,跑得太快,线断了,风筝跨河而去。他放弃风筝转头去看落日,顺便也看跟落日同方位的观音山,观音凝静入定,他看得呆了——那一年,他小学四年级,10岁。
6我可不可以来学画?
14岁考上台北师范,席慕蓉背个大画架,开始了她的习画生涯。那一年,楚戈开始努力看画展和画评,后来因为觉得别人说的不够鞭辟,便自己动手来写。而13岁的蒋勋出现在民众服务处的教室里,站在老画家的面前问说:
“我没有钱出学费——可不可以来学画?”
老画家凝望了少年一眼,点头说:
“可以啊!”1966年,楚戈退役,考入艺专夜间部美术科,而蒋勋,这时候刚开始念文化大学历史系。毕业以后,又读了文化的艺术研究所,1972年,25岁的他启程赴巴黎。
“以前我以为西安是我的乡愁,飞机起飞的刹那才知道不是,台湾在脚下变得像一张小小的地图,那感觉很奇怪,我才知道西安是我爸爸妈妈的乡愁,台北才是我自己的乡愁啊!”7回
终于能回国了,那一年是1970年,心中胀着喜悦,腹中怀着孩子,席慕蓉觉得那一去一回是她生平最大的关键。
蒋勋回国则是在1976年。
楚戈也回来了——虽然他并未出国。许多年来,他一向纵身于现代诗兴现代画的巨浪里。但从1968年供职台湾的“故宫博物院”开始,却陆续发表了不少有关青铜器的论文。1971年,他在中华文化复兴月刊上辟栏连续写了两年中国美术史。认识他的人不免惊奇于他向传统的急遽回归,但深识他的人也许知识,楚戈的性情是变中有不变,不变中有变的。
1981年,蒋勋出版母亲诗集,在序文里,他说:
我读自己第一本诗集少年中国,发现有许多凄厉的高
音,重复的时候,格外脸红。
接着他又说:
这几年我在大屯山下,常常往山上走走。一到春天,地气暖了,从山谷间氤氲着云风,几天的雨,使溪涧四处响起,哗啦哗啦,在乱石间争窜奔流,在深洼之处汇聚成清澈的水潭。我观看这水,只是看它在动、静、缓、急、回、旋、崩、腾,它对自己的形状好像丝毫没有意见,在陡直的悬崖上奋力一跃,或澄静如处子,那样不同的变貌,你还是认得出它来,可以回复成你知道的水。
我对人生也有这样的向往,无论怎样多变,毕竟是人生。
我对诗也有这样的向往,无论怎样的风貌,毕竟是诗,不在乎它是深渊,是急湍,是怒涛,是浅流,它之所以是诗,不在于它的变貌,而在于你知道它可以回复成诗。
回来的不只是从前那个离去的蒋勋,还要更多,多了一整腔沉潜的关情。1983年,他接受了东海大学美术系系主任的职位。
至于席慕蓉,她在一个叫龙潭的地方住了下来,画画、教书、写诗并且做母亲。前后开的画展分别是人像系列、明镜系列、荷花系列、夜色系列。
楚戈的情节发生了一点变化,1986年底他发现自己得了鼻咽癌,此后便一只手抗癌,一只手工作,且战且前却也出版了三本书,出过四趟国,开了港、台五六次画展。
8各在水一方
1986年,蒋勋为毕业班同学开了一门课名叫“文人画”他自己和楚戈、席慕容合授此课。属于渭水和淡水河的蒋勋,属于汩罗江和外双溪的楚戈、属于酋喇木伦和大汉溪的幕蓉,本是三条流向不同的河,此刻却在交会处冲积出肥腴的月湾土壤。
“学生受了四年的专业训练,”蒋勋说“我现在着包的不是要为他们再‘立’什么,而是要为他们‘破’,找三个人来开这门课,就是要为他们‘破一破’!”
受惠的不只是学生,三个老师也默默欣赏起彼此的好处来。那属于蒙古高原的席慕蓉,可以汲饮汩罗之水,那隶籍福建却来自西安小枞塔的蒋勋可以细泽草原的秩序,至于那来自楚地的楚戈亦得聆听大度山的情歌。属于原来不可能相逢的人物,在他乡相知相遇,并且互灌互注,增加了彼此的水量与流速,形成一片美丽丰沃的流域。
9溪谷桃李
1987年4月,沿太鲁阁公园的绿水、文山、回头弯、九梅一路走下去是桃塞溪和整片石基的河床(原名陶塞,此处是故意的笔误)。再往前走,则是密不透天的桃花,桃花开得极饱满的时候雄峙如一片颇有历史感的故垒。躺在树下苔痕斑斑的青石上看睛空都略觉困难——那天,教室便在花下。
“席老师,”一个女孩走来,眼神依稀是自己二十年前的困惑“这桃花,画它不下来,怎么办?”
“画不下来?”她的口气有时刚决得近于凶狠“你问我,我告诉你,我自己也画它不下来呀!谁说你要画它下来的?你就真把它画了下来,又怎么样?”
“画家这行业根本是多馀的!”爬到一块大石头上的蒋勋自言自语的宣布,这话,不知该不该让学生听到。忽然,他对着一块满面回纹的石头叫了起来“你看,这是水自己把自己画在石头上了。”
楚戈则更无行无状,速写簿上一笔未着,却跟一位当地的“莲花池庄主”聊上了,一个劲的打听如何来此落地生根。
“山水,”蒋勋说“我想是中国人的宗教。”
那山是座落于大劫大难与大恩大砣之间的山,那水是亦悲激亦喜悦之水。那山是增落青天之外淡然复兀然的山,那水是山中一夜雨后走势狂劲直奔人间不能自止的水——各挟其两岸的风景以俱来。
一阵风起,悬崖上的石楠撒下一层红雾,溪水老是拣最难走的路走,像一个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艺术家,弄得咻咻不已,师生一行的语音逐渐稀微,终至被风声溪声兼并,纳入一山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