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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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后的岁月里，你常常会想起坐在教室外向阳的墙根下摇头晃脑地背书的情景，那是你开始上学后所能记起的第一个场景，天空高高的蓝蓝的，好像还有细细的凉凉的风在吹，太阳在这个季节里就像是最没有脾气的人，变得暖洋洋的，使你感到身上有些暧昧和发腻。当然，时间久了，它的固执也会晒得你的小脑门上有些发烫，摸起来就像刚刚烧熟的热红薯。这些都不必去管它，你的启蒙就从此开始了，你和你最初的那些同学们背靠着黄黄的土墙，上衣和下衣之间露出一截嫩嫩的皮肤让风随意地摸来摸去，眼睛却牢牢地盯住课本，嘴里拖着弯弯长长的声调一字一句地念着：

    “天上星，亮晶晶

    站在大桥望北京

    望见北京天安门

    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

    你记得报名上学那天是爷爷带你去的，那天好像是个响睛天，朝霞铺天盖地的灿烂。当你从床上醒来的时候，后院高高的椿树榆树桑树上的吃杯茶鸟正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叫得异常清亮，那声音倒像是水洗过的，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闪出一道道晶莹的光。奶奶和妈妈在灶火里炕烙馍，淡蓝的烟雾在清凉的空气中流浪，一阵儿一阵的粮食淳朴的香味儿飘飘荡荡扑进屋来钻进了你的鼻子里，让你在那一瞬间睡意全无。爷爷坐在堂屋里吃喽吃喽地喝着红薯稀饭，那碗就像一个大大的面具，扣在他消瘦的脸上，你只能看见他脖子里高高凸起的喉结欢快地上下滚动，就像是一条爬上爬下的虫子，一刻也不安份。他喝得轰轰烈烈热火朝天，仿佛在享受着人间最本质的快乐。吃完饭，妈妈拿出一个花花绿绿的书包背在你身上，这书包是妈妈用平时给人做衣服剩下的布头拼起来的，看上去色彩斑斓美丽大方，透出一种工艺的美，这是今生第一件完全属于你的东西，让你小小的心里溢满了占有和得到后的欢喜，这种美妙的心情只有若干年后的某个晴朗的日子里你把你心爱的新娘娶回家来的时候才会又一次拥有。

    你跟在爷爷身后向村北头的小学校走去，学校原是你去过的，路也是再熟悉不过的路，然而今天看来却是那样的不同，一切都像是换了新的，就连路边的一棵树房上的一片瓦天上的一朵云也像是新的。偶尔会有人向爷爷招呼说，成，带孙子上学去？爷爷叫成，成便站下露出满脸自得和骄傲的神气说，是呀是呀。这么大了，该长点学问了。又问那人，吃了没有？那人便说，吃了吃了。边说边用一种与往日不同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你的脸大惊小怪地说，啊哟，磊子呀，要上学堂了，要做状元郎了。爷爷便站在一边嘿嘿地笑，仿佛你真的做了状元郎一般。也有人会刮一下你的鼻子做出一种夸张的表情说，这下好了，总算有人管你了，你要再偷偷砸我们家的枣我可要告你们老师喽。这时你多半会躲在爷爷身后，脸儿红红地偷偷看那打趣你的大人，说不定心里还会暗暗骂他一句，骂的什么呢？你现在真的想不起来了。

    学校紧挨着北寨墙，绿树掩映。门前还有一个大坑，坑里沤着一捆捆的麻，时常散发出一种腐败的气味儿。校院很大，一排一排的土房子，有一些读书的声音哇哩哇啦从教室里传出，让你有一种说不出的向往。管报名的是校长，穿着灰白的中山装，留着长长的头发，看模样有四十来岁，很和善的样子，他坐在一张破桌子后面，谁来了就把谁的名记在一个小本本上，然后问几句话，有时还逗你几句。这样就算是报上名了。报上名以后你就没事了，想上哪儿去就上哪去，只要别在学校里玩，因为学校是学习的地方。这是校长说的。于是你就又跟着爷爷下地了。野外的庄稼还是很绿很绿，风还是那样的凉。爷爷说，这是你最后一次下地了。你说嗯。爷爷说以后你得好好上学了。你也说嗯。你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身边长满了青草的干渠，突然心里生出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愁怅，是呀，你要上学了，那些在庄稼地里跑来跑去的日子就要没有了，你还能找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