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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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父亲离开我们已有十六年零七个月了。

    我常常做着重复的梦：梦见父亲和我们在老家的院子里谈笑、玩耍。那是父亲一手经营的小院：六棵柑桔树，周围是一列的月季花、菊花和石榴花。父亲其时四十多岁，他那时已经在构想着自己退休之后的田园生活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英年早逝。他没能吃上自己手植的柑桔果，没能看到次年的月季花开得如火如荼，没能看着自己的儿女长大成人，便丢下母亲和我们撒手而去。

    父亲走的时候，哥和姐正在参加中考和高考，而妹妹尚小，只有我在身边。妈让我上前去叫一声爸。我麻木地流着泪，不敢靠上前去看父亲，不敢相信严厉的父亲竟会就此而去。我只记得父亲最后的一瞥目光，不尽的依依和牵挂，依次落在母亲身上，我的身上。然后，撒手人间！

    父亲以严厉著称。我和哥和姐都怕他，他对我们亦鲜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只除了妹妹。也许是因为是最小的一个孩子，父亲对她可谓百依百顺。我至今仍记得他笑着和我们学小妹说话：“亚爸，亚爸，我要开嘴（水）。”而我因为从小少言语，父亲很少注意到我。记忆里好象只有偶尔生了病的时候，父亲才会放下板着的脸孔，以少有的亲切背我，哄我。小小年纪的我，会天真地想：原来生病是这么的好，可以让爸爸背着，可以撒娇地说“爸，我累，抱我。”

    父亲当时在一所小学里任教，因为教学出色，在当地已是小有名气。不时会有家长领着自己的孩子，让父亲给开小灶。记忆里父亲总是忙，下了课批改作业，免费给学生补课，耐心而又细致，反而疏忽了我们的学习。我在小学就偏科得厉害，数学差得一蹋糊涂。一味地看小人书和童话故事。上三年级的时候，我借了同学的一本格林童话选，课间休息的时候看得津津有味，忘了已到上课时间。父亲恰好从教室外经过，进来就缴了我的书。当着所有同学和老师的面，我窘得无地自容。自此不敢当着父亲的面看课外书。每晚做完作业睡觉，父亲则还在灯下批改作业。我受不住童话故事的诱惑，又怕父亲骂我，就躲在蚊帐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书。如今想来，我实在是怕父亲怕过了头，曲解了他的意思。

    我上三年级，可以完成简单的作文和书信了。那一年姐姐在重点中学上初三，不知做错了什么事，爸爸大为光火，把姐姐狠狠地骂了一顿。姐姐的倔脾气上来了，放假也不回家。父亲口述，以母亲的口吻，而让我代笔给姐写信。大概意思是代他向姐道歉，请姐姐无论如何回家。当时年幼无知，只觉得父亲严厉得不近人情，哪能理解父亲的苦心。如今想来，父亲只是望子成龙心切，盛怒之下教训了姐姐，事后又觉得过了火，却又放不下父亲的面子来认错，只能假借母亲的口，我的手来向姐姐道歉。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上五年级了，就在爸爸任教的班里。也许是因为看多了课外书的缘故，我的作文开始写得好了。我在一篇作文里写我的同学，被父亲当作范文在班上念了又念，得意之极。父亲仿佛是第一次发现他的二女儿原来还有这样的长处，开始对我注意起来。那年重阳节，班级里组织去爬山。山很高，父亲领着我们往上爬，只爬到半山腰，当时正当盛年的父亲就没有力气了。我兴冲冲的爬到山顶，才发现父亲没有跟上来。只想着父亲是累了，却没有想到，他那时已带病在身。回来后要求写一篇游记，我写的一篇让父亲大为赞赏，完全不避违的在班上表扬我的作文写得如何好。我平生第一次受到父亲这么多的称赞，也是头一次发现父亲并不是这样的不近人情。

    然而这样的温情没能持续多久，之后父亲就病倒了。他休了病假，赋闲在家养病。他以为自己生的只是小病，休养休养就会好了，又可以重返教台。却没有料到那时已是肝硬化晚期了。母亲听别人的话，四处去找偏方和草药。父亲渐渐的也有些明白了，无论多苦多臭的中药，他眉也不皱一下就吞下去了。有一个民间的偏方，说是抽刚打鸣的小公鸡的血来注射可以治得好。母亲于是买了许多的小公鸡，亲自抽了血，亲自给父亲注射。那是不能想象的血淋淋的一幕。父亲却坦然的承受着，在医学也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所有的方法，只要找得到，他都愿意尝试，只要能让他活下去。他不能就此离去，他上有青年守寡的老母亲，下有四个未成年的子女，还有他热爱着的教书事业，怎可轻言放弃。然而，死神却是一步步地逼近了。父亲一天天地瘦下去，腹水却一天天地明显起来。到弥留之际，他已是神志不清，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只有那一瞥不舍的目光。

    那是怎样的一瞥，不舍、牵挂、遗憾、无奈，尽在一瞥中。那是人间的至痛，是留在我心底的永生的伤痛和遗憾！从此父亲只在我的梦境中重复出现，以健康的形象，以严厉的面孔，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