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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仍然是闷闷的,仿佛有股子气在向上翻涌。陈嶙懒懒地翻了个身,伸手倒了杯热水,药吃了一大把,病反倒不见好,更好像有加重的倾向。她仰头喝了口水,喉咙咕咚一下,反而被水呛了,重重的咳嗽了几声,用手捂了嘴,摊开手掌,居然有些唾沫星子,微微地泛着血色。她面色惨白地愣了一下,心里有些发怵。
邹云顺来过又走了。他停留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她从他日渐凝重的脸色中可以想象得出来他“那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他的妻子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让他背负着或多或少的压力。她叹了口气,自己却只能这样默默地用温存去慰藉他。她空洞的眼睛有时候仍然是温柔若水的。她不愿意自己的病再让他成为心中的一道羁绊,只是默默地忍受。邹云顺上次还亲手端了杯水,从那一大堆药里逐个地倒出了应吃的数量,嘴角带着关切地看着她服下去。
陈嶙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历。日子一天一天这么捱过去,她每过一天便在那个日期上划一个红叉,往左边的一笔代表寂寞,往右边的一笔代表苦涩,两笔相交,中间的那一点,则是这一天的全部了。即使稍稍有些让她觉得快意的事情,也会在寂寞和苦涩的相交中将这一点快意扼杀掉。
门被粗暴地敲了两下。
陈嶙勉强挣扎着起身,来人却是一个并不认识的陌生人。她知道又是金大松那边介绍过来的,微微皱了皱眉,告诉他:“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能不能”
她小若蚊虫的声音被一个巴掌所湮灭。“妈的,还跟老子装清高!”男人将她推倒在床上,二话不说地手脚并用了起来。陈嶙被他打得眼冒金星,胃部的血气又翻了上来,她毫无气力地躺在床上,任他肆意妄为,只是睁着一双眼睛无声地抗议。有一滴久违的泪水从眼角滑向了床单,她轻轻用手拭了一下,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金大松介绍来的男人大都是附近的民工,和他们是同乡。来城里做工做久了,想女人想得发慌,白眼狼似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脱下裤子就干。陈嶙被他的粗鲁和莽撞弄得胃部再也撑不住了“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痨病鬼!”那个男人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却有些许惶恐之意,匆匆拎上裤子便跑走了。门被风带了一下,并不曾合严,露出一丝不大不小的缝隙。
缝隙外面有个人影闪了一下,陈嶙知道那是隔壁的女孩子。她费力地弯下腰去拾起了衣服,才穿好,却力气用尽似的歪在一边“咚”的一下摔在了水泥地上。这一摔让她头晕眼花,又吐了一口鲜血。在床单上,地板上,一片片如同桃花一样泛滥开来。“救、救命”她的脖子仰起来,冲着三合板那边微弱地唤了一声。求生的意识仍然在她的大脑中强烈地闪现着。她听见那边回应了一声,须臾,便有一双透着青涩的眼睛在门口晃了一下。陈嶙努力地伸出一只细细的手臂,宽大的袖子顺着手滑向了肱骨。她喘了口气,用最后的力气告诉那个年轻的女孩:“打个电话,叫120。”
那女孩儿有些怯意地环顾了一下凌乱的房间,终于像鼓起勇气似的,一步一步向床头那个摆放手机的柜子挪了过去。她抓住手机的模样看上去非常慌乱,打电话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末了,她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又将手机塞回陈嶙的手里。陈嶙听见她有些害怕的声音说:“我出去看看救护车来了没有。”于是陈嶙闭上眼睛之前,就看见那个女孩儿逃也似的背影在门口一晃而过,再也看不到了。
她能说些什么呢?又能埋怨些什么呢?她的口中止不住地又吐了一地的血。好像胃里有个龙头没拧紧,哗的一下自来水一样的血液就不断地流出来了。她的双眼望过去,一片都是血红的颜色:血红的床单,血红的地面,血红的手指,就连时常在梦中出现的那一片茉莉花儿,也被血气晕染成了血红的颜色。香味已然散尽了,花瓣如血般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地。她想起邹云顺给她讲的葬花吟中的“花落人亡两不知”倒像是见证了实景一样。
救护车的汽笛声日渐清晰了起来。
她一直这么躺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脸贴着那一摊鲜血,一动不动。陈嶙的意识开始慢慢变得淡薄,像雾气一样,越散越淡,越飘越远,终于隐约地不见了。伸出手去,只是凉凉的一阵水气。她的嘴角微微有种笑的神情,大而空洞的眼睛直视前方,有些涣散的瞳孔好像可以穿过俗世的一切,看得透了,大彻大悟。
陈嶙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轻轻地漂浮了起来,变得像燕子一样,一折身,便轻巧地转了个弯,姿势优美而舒展。她的身体穿梭在那片不断往下飘落叶子的茉莉花丛中,闻不见香气,可是有花瓣不断地掠过她的鬓角,拂过她的脸颊,飘过她的衣边,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樱花似的美丽。
人家说落英缤纷一定代表着某种凄清,她的指尖上一阵刺痛。“凄清”这两个字针一样地扎了她一下。难道自己就要死了么?死了么?死了么如果死亡是这么一件美好的事情,让她重拾了这么多美好的回忆,那么,她倒是愿意超脱这一切,变成一只在林间穿梭的燕子,筑巢而居。
“氧气!”有人在她的身边大声叫嚷着,她稍稍清醒了一些,抬了抬眼皮,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匆匆忙碌着。随即她的鼻子和嘴被一个塑料罩子罩住了,她嗅进去一口气,感觉身体好像有了那么一丝气力。
她在林子间穿得更欢了,呼啦啦一阵风,吹得她看不清前方,不留神“嘭”的一声,撞在了一棵树干上。她无力地从空中掉落下来,眼中一片漆黑,仿佛有人把她抬到了担架上,放进救护车的肚子里。车门关闭上了,她的一只手从担架上无力地垂了下去。车上有人言语了一句:“她死了。”
午休的时候是安静随性的。中文系的办公室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位不曾回家吃饭的教授。穿过那些叠得厚厚实实的教案,我们可以看见一张不耐烦的脸。那是一种在等待中焦灼的表情,任何经历过等待的人几乎都可以想象到并且将之勾勒出来。
邹云顺迟疑了一会,不等电话接通便擅自将话筒搁了下来。他今天不曾将手机带出来,所以只好拿系里的办公电话打。虽然不要钱,但是邹云顺很少打这个电话给她。他怕她看见来电显示顺手拨过来。办公室虽说没有留下几个人,但是接听一个年轻的女人的电话对于他来说毕竟影响不好,也不太方便。
所以他就坐在靠近电话的那个位置上等。
点了支烟,有点心烦意乱地抽着。最近评选教授职称的事让系里的几位院长和主任着实头疼了一阵。侯选名单有三人,分别是教授现当代文学的唐麟泽,研究外国文学的祝维民,以及教研组专门研究文艺理论的白诚。这三个人当中,只能挑选出两人作为正教授评选职称,剩下的一个,于公于私,大家都觉得面子上会有些挂不住。
如果按照资历来说,大家一致认可的是白诚副教授。他在文艺理论界可以说是小有名气,虽然不曾享受国务院的特殊津贴,但是曾经在各大学报上发表公开的学术论文就多达几十篇。无论从人品还是其他方面来说都算是系里首屈一指的。
问题就在于唐麟泽和祝维民。两人都是不惑之年,对系里的贡献也都是功不可没。唐麟泽担任低年级的现当代文学的课程讲授,深受学生们的欢迎。而祝维民最近在美国学习考察的时候,参加了纽约某个知名研究机构的学术论文评选活动,居然不负众望抱了一只奖杯回来。这对于系里的声誉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贡献。
决定权并不在邹云顺的手里,他审查完了三个人的档案资料,推在一边。明天下午还有一个初步的会议,来讨论一下这两名教授的人选。
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一个女人,前来抚慰他目前烦躁的心情。
电话依旧安静得像一个处女,一声不吭。烟灰在他的脚底下,散了一条长长的灰色痕迹。怎么还不回电话?他有些恼怒,抓起电话又拨了过去。
嘟了四声,终于有人接听。他说了句“晚上我去找你”便匆匆挂了电话。
邹云顺拐进那条小巷子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还没到春分,所以天晚的较快,加上本来就阴霾的天空,就更加显得昏黑了起来。他轻车熟路地找到那扇绿色的门,敲了一敲。房间里并没有人回应。门口挂了把大锁,看样子是房间里的人不在。
有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从旁边经过,看了他一眼,又走开。停了脚步,回头又看了他一眼,走过来问:“你找谁啊?”
“这里面住的。”他含糊其词。
那胖妇人回头看了看四周,神神秘秘地告诉他:“那个女人三天前就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他不知不觉把声音抬高了八度,想起今天中午还打过她的手机。
“怎么死的?”她“嘿嘿”笑了两声“当然是脏死的。”
邹云顺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手机仍然没带出来。他想起中午才给陈嶙的手机挂了电话,对方一句话也没说,现在想想颇值得怀疑。
他留意了一下这堵墙的尽头还有另外一个门,同样挂着把大锁,人并不在。他问那个胖妇人:“这里住的人呢?”
那个妇人告诉他,那是上个月才搬来的,年纪轻轻挺漂亮的一个姑娘,看上去不像那种女人。
“她叫什么名字?”
“像是姓丁,叫做丁薇。”
邹云顺皱了一下眉,是她?他递给那个妇人一张票子,问:“你能告诉我她死在什么地方吗?”
胖妇人有些推搡地接过那张钱,抖了抖,哗哗作响。“听说是九和山医院。”
“谢谢。请别告诉别人我来找过她。”
“那是那是。”她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任萍往家里挂了个电话,总是“嘟嘟嘟”没人接。这冗长的声音让她有些心烦意乱了起来。唐麟泽不是说他下午没有课么?都到这光景了,他能去哪儿?
她抬头看了一眼,阴霾的天空飘着很细的雨丝,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伸出手去,接在掌中,也是沁沁的一层凉意,并不恼人。
双手插在大褂的衣兜里,她慢慢踱了出去。今天下雨,所以病人并不多,安排的手术都在上午,她难得有闲工夫像这样悠闲地走一走。
走过长廊,转身到门诊部,却意外地看见了邹云顺。任萍看见他塞给值班的护士一百元钱,便和管理太平间的老张师傅向着那个方向走开了。
她已经明白了八分,便拿捏着另外两分,小心翼翼得不露痕迹。走近那个护士,问她:“他来干什么?”
“哦,他是前几天死的一个病人的亲属,前来认尸的。”
“哪个病人?”
她翻了一下面前的档案。“叫做陈嶙。”
任萍的眼睛扫了一下她白色的大褂“你跟他说明了死亡原因吗?”
“我只说是胃出血。”
任萍像是要纠正什么一样说:“本来就是胃出血。你把钱给人家退回去,告诉他,我们医院认领尸体必须出示亲属证明,要不然警察要找麻烦的。”
“这个”那个护士红了脸。
“还不去?”任萍的言语中有种无形的威慑力。她看见那个护士匆匆向太平间跑过去,心里松了口气,转过身,同样以匆忙的脚步赶回了办公室。
丝毫没有迟疑的,她抓起了电话迅速地拨了一个号码过去。动作很娴熟,看得出来任萍和对方的联系很频繁。
“现在有空吗?”任萍问。
对方答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微,呻吟一样。
任萍说得很紧急“二十分种后我在老地方等你。”
“好。”那个人挂了电话。
任萍脱下了白大褂,跟实习的学生交代了两句,说她要出去一会,有什么事记得打她的手机,说完换上外套便风风火火地赶了出去。
她打了一个出租,说了地点。那是离九和山医院不远的一家茶餐厅,非常安静。灯光在夜晚打得很朦胧,有种暗黄色的柔和。侍者和她很熟的样子,点头打了个招呼,也不问几位,便径自替她端上了一杯咖啡。
任萍约的是许慧茹。许慧茹是唐麟泽大学时的同窗,原来曾经下过乡,插过队,1979年恢复高考制度时便考上了大学,毕业之后就嫁给了邹云顺,还是她和唐麟泽做的媒。
轻轻地啜饮了一口咖啡,任萍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她看见许慧茹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地走了进来。她也不知道当务之急,应不应该再给许慧茹雪上加霜。
“任萍,我正好有事找你。”许慧茹用手巾擦了擦发红的鼻子,示意侍者给她一壶茉莉花茶。咖啡太苦,柠檬茶泛着酸,她的味蕾和生活一样,经不得半点刺激了。
任萍点了点头,她们之间将近二十年的交情造就了一种默契。她一直抱着一种怜惜的态度去为许慧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能帮得上忙的,或者尽管一时帮不上忙的。她觉得做女人苦,做许慧茹这样的女人就更苦了。如果任萍把自己比做一杯咖啡的话,虽苦,但至少透着香浓,而许慧茹就是一杯黄连,虽然稀薄,喝下去却也让人胃里泛着难受。
“我今天收到一封信。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内详的字样。”她喝了一口牛奶,抖着嘴唇开始回忆起来。任萍握了握她的手,冷冰冰的,凉得吓人。
“我一看见那两个字我就知道是他。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家里的地址的。我吓坏了,于是给你打了个电话。”
“可我在医院里。”
“是,我知道。是老唐接的电话。我一时忍不住,就把和邹云顺要离婚的事情告诉了他。我想,让他知道一些也好。”许慧茹继续说:“我给老唐打完电话之后,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就拆开信看了。”
“是谁的信。”任萍小心翼翼地问,虽然她对那个“他”抱有很大的好奇心。
“任萍”许慧茹握紧了她的手,企图找到一丝援助。她的脸上透露着一种茫然和措手不及的表情。“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几乎没人知道。现在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你要替我保守秘密。”
“嗯,一定保密!”
许慧茹缓了一缓,慢慢地说:“在我下乡的时候,曾经和一个乡下的小伙子结过婚,还生了一个女儿。后来高考制度恢复,我便一个人跑到省城参加了考试。录取之后,便把他们父女俩扔在乡下,从此再也没有来往。最近的时候,出了那件事,我突然良心发现,按着原来的地址给他们寄去了一万块钱。这封信,却是把汇款单原封不动地寄了回来。他只说了一句话,你已经死了二十二年了。”
许慧茹和邹云顺结婚以后还生过一个儿子,就是他们现在的儿子小沫。任萍完全理解她在经历了丈夫背叛的痛苦之后也深深体会到前夫的那种心情,不由怅然叹了一口气。她轻轻地问:“你结过婚,邹云顺知道吗?”
“他还不知道。不过知道我在结婚之前有过其他男人。当时我和他结婚的时候并没有登记,只是在村里摆了几桌酒席,由村长主婚而已,简单得很。在和邹云顺结婚之前,我的档案上仍然是未婚的字样,算不上重婚。”
“你没有打听打听他们父女现在的情况?”
“没有,我只知道我女儿是1977年3月出生的,今年二十二岁。她小的时候眉眼有些像我,现在应该是个大姑娘了。”许慧茹说到女儿的时候,脸上泛着一种母性的慈爱光泽。这是任萍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她只有羡慕的份。
“你打算怎么办?”任萍问她。
许慧茹喝了一口牛奶,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刚才我在医院的门诊部看见邹云顺了。”
“他去医院干什么?”
“认领陈嶙的尸体。当然,我让人出面制止了。按医院的规定,必须出示亲属证明才能认领尸体。”
许慧茹的脸开始轻微地抽搐起来。她恨恨地喘着气,指节握到泛白。
“算啦,何必再和一个死人怄气。”任萍把声音压低了一些说:“现在最关键的,是把剩下的药找回来。”
“不是算好剂量了吗?”
“的确。”任萍苦笑了一下“那些药虽然可以促进胃酸分泌,导致大量出血,可是临床使用很少,要看使用者本人的身体状况。我当时给了一星期的剂量,可是她过了四天就死了”
“也就是说,剩了三天的剂量?”许慧茹有点紧张起来了。
“对。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个了。”任萍阴郁地说“这种死亡状况蒙骗我们医院的医生还行,若是被专业的法医鉴定,我们就剩下死路一条了。”
许慧茹突然想到什么一样拍了桌子一下。“那她的尸体还留在医院么?”
“是呀,怎么?”
“任萍啊你做错了一件事情。你当时应该让邹云顺把尸体领走的。一旦火化,什么证据也没有了!”
任萍匆匆和许慧茹分手,赶回了医院,叮嘱那个值班的护士把邹云顺找回来,让他把陈嶙的尸体领去殡仪馆火化。
那个护士有些畏惧地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在说笑话。这么翻来覆去的不像是任主任的作风。直到任萍不得不拉下脸来,她才唯唯诺诺给刚才那个中年男人打了个电话,约定了时间。任萍松了口气,去妇产科那边领着实习生查看了一下病房的状况,确定没什么事之后,便一个人换好衣服拎了包回家。
九和山医院这个名字让邹云顺有点熟悉。他想起妻子许慧茹看病的医院好像就是这一家。他打了个出租,坐在车上点了支香烟,慢慢地抽。死了,这个词语来得很突然,让他有点措不及防。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陈嶙的时候,她起身为他穿衣服,似乎有些不舍。她靠在他的背上,他感觉到背上湿意浓重了起来。
陈嶙问他:“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
想来那个时候她好像就有了什么预兆似的。
她总是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看着他,那模样很惹人怜惜。有时候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被世事所摒弃的无奈和寂寞深深灼伤了他。她并不是天生就喜欢做这个的。他便养着她,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巷子里。他一周去两次,买了一个手机方便和她联系。
在情感上,邹云顺始终认为对妻子许慧茹的感情是一根线,被月老绕紧了,缠上一生。而跟陈嶙的关系,却像是主人和宠物,他照料她已经成为一种责任,而她给他一时间的愉悦,也尽职尽责,大家各取所需。
特别是许慧茹得了妇科病之后,医生禁止他们行房事。他去陈嶙那儿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起来,偶尔许慧茹不在家的时候,他会带陈嶙到家里来坐一坐,给她泡杯茶,看她小小的身体瑟缩在柔软的沙发里面,双手捧着玻璃杯喝茶的样子,十足得像一只小狗,被豢养的小狗。
陈嶙惟一的嗜好是用一种劣质的茉莉花的香水。她涂上那种香水的时候总是特别兴奋。她曾经告诉邹云顺说她的家乡盛产的就是这种代表纯洁的白色茉莉花,春末夏初的时候,茉莉花几乎遍布整个村庄,云蒸霞蔚,漂亮得不得了。
邹云顺对陈嶙的感情有点复杂,复杂到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好好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死了呢?如果是常规死亡的话,那也太突然了。
汽车转过街角,到了九和山医院的大门。
他下车付了钱,径自来到门诊部的咨询台。他向值班的小姐打听三天前在医院死亡的名单。他找到了陈嶙的名字,推说是她的亲戚。值班的护士小姐有点怀疑地盯了他两眼,说:“是那个胃出血的吧?下午刚刚送进太平间。正等着你们来认领尸体呢。”
“哦,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麻烦您带我去看看。”他知道医院的礼数,顺手塞了一张钞票给她。
那护士装作没事人把那张红色的纸币放进白色的大褂里。她说了句“你等一等,我让人带你去。”她打了个电话,找来了打点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努了努嘴,示意邹云顺跟他走。
他跟着那个人一直沿着充满消毒水和酒精味的走廊一直向里走,那是医院最核心最隐秘的地方。那扇门厚重而冰凉,打开的时候一阵冷气扑过来。邹云顺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拉开停尸用的大抽屉,他看见陈嶙一丝不挂地躺在里面,面容苍白,瘦小的身体在硕大的空间里显得极不协调。他曾经不止一次看过她赤裸的身体,只是想不到这最后一次,是在冰冷的停尸房里。
“她有什么遗物吗?”他问。
“只有一部手机,被一个姑娘领走了。喏,这里签了她的名字。”
邹云顺看了一眼,那个签名是黑色的娟秀的字体,端端正正写着“丁薇”两个字。
许慧茹觉得那个女人的死突然让整个几乎沸腾的家安静了下来。邹云顺几乎每天按时回家,儿子在看他们的时候,脸上也日渐露出了微笑的表情。她的妇科病在任萍的治疗下慢慢康复,身体经历了前一阵子的担心受怕之后,也逐渐消瘦了下来。她觉得一切如此的顺利和平静,心中偶尔有一丝的不安,可是也被这平和的现状给消灭在萌芽状态之下了。
邹云顺仍是像从前一样的,对她有些淡漠。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有时候他们还会做ài,邹云顺做得很卖力,近乎有些粗暴,在此之前他好像从来都是温柔并且对这种事情很冷淡的。许慧茹明白这是那段日子遗留下来的,他对那个死去的女人,也是这般模样么?
她取出那张汇款单来,上面完完整整地退回来了那一万元钱。那一句“你已经死了二十二年了”让她瞧着有些触目惊心。这是丁明的字,她认得出来。他的字很生硬,线条一笔一划,透着那么一股刚劲的性子。她一阵心寒,撇过脸去不忍再看。
将信纸折好,折出最边上的沿儿,她瞥见信封的边缘有一个电话号码,是那种单位用的信纸,上面几个红头大字写的是丁家村小学,而很明显下面的就是那个小学的联系电话。她记得丁明以前是做代课老师的,她走了之后,他会不会又重操旧业起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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